“特写杯”非虚构写作大赛文字组二等奖作品 

方舱记

作者：黄阔登

　　庚子鼠年，江城大疫，举世皆惊。

　　疫霾压城，尽扫年节喜庆，人心惶惶。尘封已久的，诸如“疫情”“隔离”“疑似”“确诊”等字眼，强势回归大众视野。网络上纷繁芜杂的信息，扑面而来，真假难辨，不看，心里没底，看了，心头发紧。

　　这座热闹非凡的城市，迎来史无前例的封城。喧嚣街道，陷入寂静，大路口，猫躺狗卧，交通信号灯杆上，鸟雀啾啾……其情其状，平生所未见。

　　春节休假于家，我忽觉精神不振，发晕，低烧不退，胃口几无，干咳难抑。以前类似状况，稍服几袋感冒冲剂，不过三两日，便可祛恙。这次，全然不同，待几盒冲剂饮尽时，身体仍无半点好转迹象。再过几日，呼吸已现困难，话不成句，心中便更添忐忑忧惧。

　　想去医院，而医院那时，又是惊心动魂之地，不敢贸然前往。

　　呼吸越发不畅，不时虚汗如雨下，四肢无力。不得不去医院了，口罩、护目镜、一次性手套、一次性脚套……但凡家里有的能想得出的防护物件，皆用上了。“全副武装”到医院做了几项检查，随后被告之，两日后取结果。

　　2月5日，正月十二，立春翌日。上午，蓝天澄澈，白云柔曼，阳光温煦。不由仰首喟叹：唉，多好的天儿啊！本该……我是想起了车后备箱中那顶搁置已久的野营帐篷。早想带孩子到森林公园游玩，却一直未成行，本想趁着春节假期前往的。

　　人在医院。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定点医院在开阔地专门辟出的发热接诊处，几队长龙散乱而焦灼地蜿蜒着。“排好队，戴好口罩，保持距离，禁止交谈……”保安手中的喇叭，重复提醒着。

　　干咳，胸疼，阵阵眩晕，加之呼吸甚是不畅，似乎须得时而拨拨遑迫凝肃的空气方能举步。步步沉重，入大厅，排队良久，在自助终端打印出诊断单。

　　手中薄薄的诊断单，凉冰冰，沉甸甸，湮灭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胸肺CT显示双肺现磨玻璃影，血液检测多项指标异常，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测呈阳性……您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

　　信息上报，我被防疫部门通知居家隔离。所谓“居家隔离”，当时实属无奈之举。社区工作人员也时时与我联系，并极力寻求我的入院办法。那是整个江城最艰难的阶段，入院谈何容易啊！

　　下午三时许，气温陡降，凛风遽起，似返隆冬。傍晚时分，夹雪冰雨，纷乱拍窗。窗户阵阵作响，似是应着我心中连连波澜声：这个家，没了我这个顶梁柱，会怎么样啊？

　　我确诊的那日晚上，武汉首家方舱医院——江汉方舱医院宣布正式投入使用。闻讯，似得见希望的光亮撕开铅云沉沉的阴霾天。前些时日，各大医院因收治压力大，运行几近瘫痪。入院难，已击碎不少人的生命希翼。

　　社区工作人员用防疫专车，连夜将我送往江汉方舱医院。方舱医院门口，防疫车辆已是挤满。专车司机与我，彻夜等待，才办理好入舱手续。那位专车司机，完成任务后，就要离开时，握拳向我比了加油的手势。我报以感激的眼神，深深地点点头。

　　2月6日清晨，我成为首批入舱接受治疗的患者之一。这座方舱医院，由武汉国际会展中心的两层展览大厅改造而成，可同时收治1600多名患者。

　　会展中心，这些年，我来过不知多少次，或是于此观赏大型时装表演，或是邀友同往品鉴展出的新款轿车，或是与家人共赴奇趣横生的高科技展览会。哪里想过，某一天，这里会成为方舱医院，亦从未料到，自己会在此间度过一段如此特殊的日子。

　　近一月的方舱生活，可谓是心潮跌宕。其间，悲欣交集，从伊始的恐惧担忧，到乐观面对，再到战胜病毒，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我入舱后，妻子和孩子，因是密切接触者，也被送往宾馆集中隔离。幸好，她们一直安然无恙。

　　那日，我入江汉方舱医院后，被安排至一楼西厅40号病房。

　　病房中有21个床位，待我来时，便满员了。环顾四周，见几乎所有人都是卧于床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

　　病房间的走廊里，很混乱，人来人往，不时还夹杂着吵闹声：“这里有啥好？哼，不如死在家里！”“哎哟，仪器都没见到一台，这里是集中收治还是让我们集中等死啊！”

　　正坐于床上胡想，忽闻“砰咚”之声，眼见面前一个医护人员摔倒在水泥地上。我忙上前欲扶，她已站了起来。见她防护服上有签字笔写的字：“贵州杨璐”。

　　杨护士身材较矮，身上防护服的裤腿明显长出一大截儿。那裤脚儿被塞进塑料袋做成的脚套里，脚套便显得十分臃肿。显然，她是被脚套绊倒在地的。

　　“您好！我叫杨璐，来自贵州医疗队，是40号病房的值班护士之一。”杨护士自我介绍道，又讲，“我们几个护士都来自同一个医院。现在，先给您做个基本检查。”

　　待杨护士做完检查，我关心地问她：“刚才摔得可不轻，有事没？”她说没事。

　　咋能没事，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过了一会儿，杨护士为我发放药品后，回走时，因护目镜上水汽朦胧，视线不佳，腰部撞在病床的栏杆上。“哎哟！”她忍不住叫了声。“患者与医护人员严禁直接接触！”瞥瞥病房隔板上的提示语，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中午时分，我发现隔板下倒着一根米把长的塑料空心管。有了！我拿起塑料管，走到病房门口，让杨护士用酒精喷壶给它消消毒。“拿它干嘛？”杨护士问。“自有妙用。”我眨巴几下眼睛。

　　瞧杨护士又揉了几下腰，我说：“要不你去检查一下，看摔伤没有。”她摆摆手，说不用。

　　见杨护士手中拿着一盒药，便问：“又要送药吗？”她说有个患者胃不舒服，要了胃药。

　　“那正好，来！”我将塑料管伸至她面前。她稍愣，倏尔明白过来，轻笑一声，伸出手来，抓住管子。这下，她行走便顺当多了。

　　我们这般，还意外地打破了病房中沉闷压仰的气氛。有病友打趣道：“嘿，拐子（武汉话，意为兄弟）是顺手牵‘杨’啊！”不少病友都从被窝里冒将出来，有人呵呵笑出声来。

　　杨护士将胃药交给患者后，对大伙儿说道：“对，大家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像现在这样，放松心情，乐观起来，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病毒！”

　　正说着，有人来病房贴了一张宣传画，上有大号字：“信心比金子更宝贵”。

　　很快，这位娇小的护士就有了一个可爱的绰号，叫“小羊子”。她也乐意大伙儿这样叫她，隔天，还在防护服上画了一个“喜羊羊”。

　　过了几日，医护们换上了新式合身的防护服，据说防护装备奇缺的情况有所缓解。新防护服的护目镜有防水汽功能，那根塑料管便“荣退”了。

　　自打摔倒后，“小羊子”一瘸一拐七八天。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日，为了节约一套防护服，杨护士未及时处理伤处，咬牙坚持值班。等晚上她回到住宿的酒店时发现腰部青紫一大片，腿部已红肿得透亮。她找队里的医生做了一个简单处理，第二日继续坚持值班。

　　另一个值班护士叫龙美丽，人如其名，防护服都遮掩不了她高挑曼妙的身姿。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大且灵动，即使隔着防护镜，让人亦觉其潋滟生辉。

　　经过几天的相处，大伙儿一致认为：这位活泼美丽的龙姑娘可能是一个被护士职业耽误的小品演员。

　　记得龙护士第一次值班时，她先指指自己的防护服，说：“我叫龙美丽，名字写在上面。”有位头发花白的年长病友道：“嗬，我还以你叫‘尤其美丽’呢。”大家笑。

　　原来，龙护士防护服上的名字，“龙”字的最后一撇写得较轻，它的右下侧，又添个小小的“其”字，晃眼瞅来，还真会看成“尤其美丽”。

　　“叔叔，这是特意奖励给您的！”龙护士为那位老爹送出一个口罩，接着又问，“叔叔，您眼神儿不太好吧？”老爹点头道：“老花眼儿有些年头了。”

　　龙护士捧住自己的脸，歪头喜道：“叔叔，最喜欢你的老花眼啦，它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闻言，大伙儿更乐了。

　　大伙儿便叫龙护士为“尤其美丽”。每一声“尤其美丽”，皆为病房平添几分欢乐气息。

　　入舱一段日子，大部分患者的病情被控得很好，我们的心情亦平复不少。但一旦偶闻“前头病房有一个转重症后，才转院半天，人就没了”诸如此类的消息，便让大家的心高高悬起。所以，有些病友在每日的例行检查中，对仪器显示的数值尤为敏感，见其与标准范围稍有偏差，即惶然不已。

　　“呀，尤其美丽，我的心率咋这么高？”有人惊道。“稍高一丁点儿，不要紧。”龙护士又道，“也有可能是你见到美女心跳加速，唉，都是我的错，咱认。”闻者皆笑。

　　“完了完了，我的血氧饱和度比上次降低了！”有人很不安，就差点儿喊起来。“尤其美丽”道：“大哥，我想给您改个名儿？”“啊，改啥名儿？”那人不解。

　　“尤其美丽”变成卡通腔：“叫您樱桃小丸子好的啦。”

　　“为啥？”“您看您，心可能只有樱桃那么大，数值降一点儿就急慌慌的，还老是说‘完了完了’，这个口头禅得改。您再不改，真叫您樱桃小丸子啦。”

　　闻之，大伙儿一阵乐。那人也笑，后来，再没听他说“完了完了”。

　　有个病友，核酸检测连续呈阳性，十分丧气，捂在被子里不吃饭。“尤其美丽”走到他床边，拿起盒饭，学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中的配音：“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还别说，那声音颇具原版神韵。

　　“咳，这一听可好，饭刚下喉，咋又饿了呢？你再不吃，我帮你吃了啊。”有病友敲敲拒食者的床栏儿。那人从被子中露出头来，“尤其美丽”将盒饭递到他手中，说：“饭凉了，我用微波炉热了一下，趁热吃。”那人觉得很不好意思，直起身来，拿起饭，乖乖吃得干净。

　　又过了些天，那位病友的核酸检测连续呈阴性。那日，他乐得要吃两份饭呢。

　　一天上午，约是十点多，对面病房忽然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摔东西的声音。一个身高体胖的患者，不顾医护劝阻，挥舞着拳头赤脚往外闯。一个护士还被他撞倒在地。

　　闻讯而来的警察，几经劝解无效，只得与医护一起，用约束带将患者控制在病床上。原来，这位男子闻知老母亲因肺炎重症去世，悲怮难抑而一时失去理智。

　　没想到，“尤其美丽”还是一名专业心理疏导师，她立即请缨到对面病房为男子做心理疏导。听着“尤其美丽”的话，那男子，心绪渐渐平伏下来，不再胡乱挣扎。待男子情况好转，警察为其解开了约束带。

　　午饭前，心理状态得到极大改善的闹事男子，主动向医护人员道了歉。我还看他拿起了扫把，为病室清理卫生。

　　韩紫护士，是个不大说话的姑娘。听说她考护士前，曾当过举重运动员。她的防护服上，写着：“韩紫=汉子”。她常是重活累活抢着干，十足的“女汉子”。

　　有时看韩护士一口气搬好多器材，让我们很是心疼，可又无法帮上忙，毕竟好多东西不让患者触碰。不过，只要是患者可以帮忙的事儿，我们都尽量帮她分担些。啥“女汉子”呀，还不是谁家的娇娇女！

　　还有一位贵州护士叫刘巧巧，是个文静的年轻姑娘，大伙儿叫她“巧儿”。

　　巧儿的字写得极好，我们床头的观察日志，被她变成了书法本。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改歌词。

　　经过一段时日的治疗，患者陆续出院。每每有病友拿到出院通知书，值班护士都会约上其他几个病房的姐妹唱起《出舱歌》。

　　《出舱歌》是巧儿用歌曲《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改编的杰作。起初，只有一两个病房唱它，不出两日，此歌全舱流行。

　　方舱初时，涌入大量病员，医疗设备和生活设施都在安装和调试状态，加之气氛异常紧张，正处于“磨合期”的病友们，相互间的矛盾亦是此起彼伏。

　　不过，混乱的局面极快扭转。随着医疗设备和生活设施的迅速完善，加之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方舱里弥漫的焦虑悲观的气息，逐渐减弱，而蓬勃的生机，渐然充盈每个角落，张张口罩上方，流溢而出的，是越来越多的乐观光芒。病友们间的相处，也似若家人亲友，你帮我助，相互打气。

　　随着病情的好转，大家情绪愈加稳定，不少人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下，做起了健肺操，跳起了广场舞。在坚强乐观中，患者们陆陆续续等到了出舱通知书。

　　三月初，我和三个同室病友一起出舱，巧儿她们为我们唱起了《出舱歌》：“送你送到方舱外，有句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把院出，医生的交待，你不要忘！记着加营养，记着健肺操，记着体温天天要测量……”

　　歌儿俏皮贴心，闻之，顷刻间千滋百味翻腾心头。面对送行的医护们，心中本蕴千言万语，吐出的却只是一串“谢谢”。

　　对了，病友们对贵州医护们还有统一称呼——贵人。既指他们来自贵州，亦赞他们是纾难勇士，更感恩他们是照亮我们生命天空的天使。

　　走出方舱大门时，见外头已是花红柳翠！

　　社区的防疫专车，已在门口等我，司机还是送我来的那位。我们四目相触时，不约而同做出“V”字手势。

　　3月9日下午，最后一批患者出院后，江汉方舱医院宣布休舱。接下来的日子，其他方舱医院亦相继“关门大吉”。

　　各地援鄂医疗队向疫而行，涉艰履危，为江城撑起生命方舟，爆发出的能量，远超乎世人想象。

　　正是此非凡能量，让包括我在内的数万感染者，待得春风归，还可继续拥有鲜活的人生。

　　春去夏至，秋尽冬又来，江城疫霾已远，日常生活亦早归正轨。

　　“小羊子”带伤值班的坚韧身影、“尤其美丽”的明眸和幽默，“女汉子”的任劳任怨……如今，每每忆起方舱点滴，仍是感慨不已。巧儿姑娘的《出舱歌》，也依旧萦绕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