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话文化】
寻求传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突破点
——专访北京画院副院长吴洪亮
作者:李红
吴洪亮简介:1973年出生于北京,199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全国政协委员,北京画院副院长、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北京画院齐白石纪念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全国美术馆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秘书长、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艺委会副秘书长。
记者:吴院长,请谈谈您的成长历程,如何和美术结缘的?北京这座文化古城对您个人的成长和成就有哪些滋养呢?
吴洪亮:我是在北京大院里出生长大的。我父亲是一位图书馆馆长,喜欢画画。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喜欢画画,也在图书馆看了许多画册。我家住在颐和园附近,小时候天天去玩儿。我美术的最初启蒙以及后来到北京画院做展览,其实都受到了中国园林文化的影响,白色的墙,拱形的门,小桥流水,中国园林是安放心灵的。小时候这种耳濡目染的影响会贯穿人的一生,这点我特别感恩北京。
我从中央美院美术史专业毕业后,做过很多工作,在苹果电脑公司培训中心做软件培训师,做过平面设计、室内装修、公关项目……后来在2002年我有幸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雕塑项目,在那个项目中结识了北京画院的王明明院长。因为有那样一份机缘,所以北京画院的很多事情王院长就让我一起参与进来。觉得自己还有一份对美术本体研究的初心,所以2007年王院长找我谈让我来北京画院工作,我觉得非常荣幸,然后一直在这儿工作至今。
记者:“创作、研究、教学”,是当时周恩来总理给北京画院的定位,北京画院“始终以传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在北京建设文化中心过程中,传统文化如何传承与创新?北京画院是怎样做的?
吴洪亮:北京画院是一个非常丰厚很有积淀的地方,它成立于1957年,是新中国第一所画院。这个地方的生成基于当年一脉京派大家,比如第一任院长叶恭绰、齐白石、陈半丁、于非闇、胡佩衡、王雪涛等文化名人的基因都留在这个地方。这里是中国乃至世界收藏齐白石作品最多的艺术机构。这里有很好的传统,怎样让它呈现新的状态,怎样去激活,寻求传承与弘扬传统的突破点是我的工作。一句话,老先生支持,年轻人喜欢,这就是我要干的事情。
对于这样一个只有4600平方米,展出面积仅1000多平方米的小型美术馆,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做什么与不做什么,核心是先决定不做什么,比如当代艺术是基本不做的。还有就是要和中国美术馆、中央美院美术馆、今日美术馆拉开距离,否则我们会完全被漠视,所以我们一定要集中力量做当时还没有太多人系统完成的工作。
首先,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以展览的方式激活传统。馆不大,我们希望将展览做得精致而深入,有步骤、有规划地精心策划每一个展览,更重视观众质量和观展感受。平时我们人流量不多,但来的人非常专业,特别是艺术家喜欢来这儿。
在建馆之初,我们首先启动的就是齐白石作品陈列展,从齐白石的草虫、人物、山 水、梅兰竹菊,到水族、花卉、书法、蔬果、石印、手札,这个专题展一做就是十年的时间,“齐白石”几乎成为大众对北京画院美术馆的第一认知。目前画院正在进行“中国古代美术研究”。
2007年启动的“20世纪美术大家”系列已经做了40多个展览,涵盖了李苦禅、李可染、吴作人、蒋兆和、董希文、庞薰琹、周思聪、黄胄等众多20世纪美术大师。在展览方式上,我们另辟蹊径。面对庞杂丰富的美术史,我们选择从个案研究来勾勒全景,先后做了李苦禅收藏的碑帖,张光宇的民间情歌,周思聪的图稿和作品对照、荷花、矿工图,卢沉晚年的醉酒图等展览,都是以微观世界介入,一点点勾勒和梳理出20世纪的美术史。
其次,在创作上,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画院是公益性事业单位,要承担责任。北京画院作为一个国家体制内的机构,那就要做两件事情,一个是艺术家是不是要给国家做贡献,一个是我们的美术馆是不是作为公共服务设施起到了核心、有效的作用,比如我们做公共展览、教育这些很多了。
那么,国家的重要项目画家必须得参与,比如说之前的APEC会议,抗战纪念,包括北京市市委市政府新大楼的装饰配画工作,这些事情基本上是以义务为主,这个时候画家是该奉献的部分,包括我们给很多小学,包括农村等等这些公益项目都在做。
在国家重要节点,我们都要有呈现。今年新中国70周年大庆,如何为祖国母亲献礼,我们自有一番思量。60年前,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北京画坛名手集体创作了一幅长达45米的巨制长卷——《首都之春》。作品描绘了东起通州,西至官厅水库的北京时代风貌。其中既有现实景观的精心描绘,又有社会运动、人民生活,以及工业建设场景的真实记录,堪称20世纪50年代首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作为这件绘画重器的收藏机构,北京画院于今年春天,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首都之春——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特展”。展览以《首都之春》绘画长卷为主线,系统梳理新中国初期反映首都城市建设和社会变革的美术作品,深入发掘这一时期美术界集体创作的情况,从而找到中国画创作方式的转变与其发展特点。同时,我们还以首都之春、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为主题,组织画院画家进行艺术创作,以手中画笔反映首都的自然风光、城市建设、市民生活等内容。这些回忆与期许、图像和情感共同凝结于庆贺新中国70华诞的艺术作品之中。
第三,教学也是传承。北京画院从开始就强化中国画传承的方式,就是所谓师傅带徒弟。中央美院等许多学校,包括从上海美专、北平艺专开始,还是像西方的学校制度更多一点,其实还是板块式的、结构式的,分科很细。而北京画院这边从开头就是导师制。就是师徒相承,对学生的学历没有硬性要求,甭管你什么学历,老师认为行,你就可以来上,就打破了一些所谓学校的壁垒。同时,师傅带徒弟更亲近,师傅说很多话的时候是体验性的,跟教学的教案是不同的,而是熏陶型的,感悟型的,所以他们的师徒关系也不一样。所以北京画院一直在坚守这种传承关系,还是有价值和特殊的一面。
记者:北京建设全国文化中心,公众的文化素质提升也是重要的方面,北京画院在公共教育方面有无经验和建议?移动互联网时代,在建设全国文化中心的过程中,北京画院怎样与时俱进呢?
吴洪亮:全民文化素质的提升是城市文化影响力建设的前提,而文化的力量正在于对每一个普通人的日常浸染。北京画院的公共教育,不求量,要求质。因为北京画院美术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纯公共性美术馆,甚至是有巨大差异,比如从建馆之初我们就定位于服务主体对象是学者、艺术家和相对专业的艺术爱好者。公共教育角度,我们是两条线在走路,一条线是我们更关注学者,提供专业性比较高的讲座,这成为近几年来我们的亮点。
另外就是对孩子们,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部分,美育要从孩子抓起。比如,通过举办一些公共艺术活动,让孩子一步一步去了解齐白石,了解齐白石的画是怎么样完成的?我们希望一份美好的艺术记忆留在孩子们生活的记忆中。北京画院一直在很精心地去拿捏学术与公教之间的分寸。
移动互联网时代,新的传播手段的确是层出不穷。北京画院很早就有微信公号,通过微信平台推送的展览信息,使得观众第一时间知晓展览信息。还通过对展览内容的深度挖掘,推出手机端的在线看展,不但可以欣赏作品,还可收听中英文语音导览。对于那些外地或国外的观众,不管你在哪里,都可以即时收到展览的信息,而且具有真实感和亲切感。
当然,不管网络世界的导览做得有多么逼真,都无法代替人们欣赏原作时的那种感染与激动,不会有人因为看了齐白石作品的图片,就不去看齐白石的原作,因为原作的唯一性,以及传递出的感动是无法复制的,所以从这个层面上讲,虽然有微信平台,不但不会减少实地参观的观众数量,相反,由于展览信息的大量转发和传播,会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参观展览,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我们还推出了系列视频节目“技与道”,从建院以来,以齐白石为首的北京画院的艺术家对中国艺术生态做出了很多贡献。但是同样,北京画院的画家相对都沉溺于创作,社会关注度相对薄弱。所以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更好地推出我们的艺术家?经过与北京一个视频团队的探讨,我们提出一个主题是“技与道”,我们通过艺术家们直接下笔的创作与他们的艺术理念共同呈现,在艺术头条与北京画院的平台上共同与大家分享艺术家的短片。当短片推出之后,受到了业界和艺术爱好者的追捧,通过这个片子艺术家之间相互了解不同的艺术家在做什么、想什么,并能形成新话题,也可能会产生新的问题和交流点。
记者:北京建设全国文化中心,还有哪些方面需要努力?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实现中华文化“走出去”?
吴洪亮:北京建设全国文化中心,但整个北京一直以来还没有市属的美术馆,这也阻碍了北京美术事业的发展。我们所有的研究收藏都是为北京能有自己的美术馆做基础的,期待北京市能尽快完成北京美术馆的建设。
说到人,呼应当年北京画院创立之时周总理的期许。北京画院要真正从更高的视野上考量和培养不同人才。以前北京画院乃至全国的画院都是以培养画家为主。现在北京画院要培养三种人才,第一种是创作人才,第二种是艺术管理人才,第三类人才应该就是研究人才,北京画院也要出学者,比如齐白石的研究,我们就要当仁不让。
我们认为齐白石是一个美术大家,那么我们能不能把齐白石真正推广到全世界?在全球的学界系统,齐白石的画能否进入合理位置?中国学者还不能认识这一点,因为现在国际美术史学界或者博物馆系统普遍认为,齐白石的地位还不高。那么我们要说明白齐白石,他的上下文以及周边的事也得说明白,所以我们做的事情是在打基础,这是其一。其二,整个国际学界对中国20世纪美术评价一直不高,这一点我们必须清醒。说真心话,通过我们的研究,齐白石还是有新东西的,而且应该说20世纪中国美术对国际是有贡献的,我们研究后才有了这个信心,所以这么多年一直这么做了下来。
不单中国人喜欢齐白石,全世界也都有他的粉丝。让齐白石走出国门,北京画院这些年从展览到学术研究也在同步推进。近几年,不光把“天然之趣——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精品展”等展览推向了国际,而且还在匈牙利、希腊等国建立了“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在欧洲,很多大博物馆的馆藏中,都会有几张齐白石的作品。捷克国家美术馆、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有100多张齐白石的作品。到国外拜访和参观时,特别能体会到齐白石的魅力,他是我们和世界的一个横向连接。这也要求我们做好研究,与全世界进行平等的学术交流。告诉世界,齐白石应该是什么样的,让全世界通过齐白石来认识中国的艺术。
我这代人可能还不一定能完成齐白石以及20世纪中国美术在国际位置的提升,那么通过我们的研究,是不是可以把以齐白石为代表的对人类有价值的成果推广到全世界,当下北京画院的画家在专业内部在全国的系统中是否有好的位置,我们的创作是否对世界艺术有推动,我觉得这是我们在北京建设文化中心过程中,作为北京画院应该尽全力去做的事情。
说到走出去,我最深的感受就是,以前总觉得我们学术水平差的多,我都抱着学习的态度去国外。这些年,特别是这5年我们更平等自信地同国外同行进行交流,当然自信的基础是研究水平的提高,内功要做好。
在华为的海外战略相关书籍中,我看到一句话,完全依从当地的语言和方式来传播你的产品。这点我特别赞同。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是全世界当代艺术展的奥林匹克。我是中国馆的策展人,此次展览参展作品不多,艺术家仅有四位。选择的作品乍一看看不出是哪国艺术家做的,但是仔细感受又非常有东方气质,我希望展览输出的浅层逻辑是每个人都看得懂的。观众能看到水、看到阳光、看到空气、看到孩子的诞生与生老病死,但是深入去看,每一件都有蕴藉而深刻的力量,这是中国人喜欢的含蓄的品格。这样一个展览,也是切切实实在回应主策展人所提的“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的主题。当时中国馆开幕时人多到吓我一跳,国际媒体的艺术网站也发表了水平非常高的评论,评价用低调形式来展示中国软实力。
所以讲好中国故事,我们一定要用当地的方式去解决当地的问题。演出也一样,怎么用国际化管理模式和票务模式,一定要符合全世界通行的方法,我们自己也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世界,艺术是共通的,是最利于沟通的一种方式,不能闭门造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