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北京书铺及流动书摊,在大明门左右,以及考场、灯市、城隍庙的一些地方。到了清朝初年,“书市”改在了慈仁寺,即报国寺,位于西城广安门大街北,该寺每月有三期庙会,初一,十五,二十五,据王士禛的《香祖笔记》:“每月朔望及下浣五日,百货集慈仁寺,书摊只五六,往间有秘本,二十年来绝无之。”
王士禛(1634-1711),又号渔洋山人,出生于山东新城(即今之桓台),顺治后期举进士任职扬州,康熙朝擢拔为京官,一直做到刑部尚书高位致仕,他在京时的寓所应该离慈仁寺不远。从他的《居易录》也可以看到“官都下二十余载,俸钱之入,尽以买书。尝冬日过慈仁寺市,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怊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古称书淫书癖,未知视予何如?自知玩物丧志故是一病,不能改也。”其实他一生政绩平平,差强人意,但诗写得不错,尤其提倡诗的“神韵”论,能达到皇帝喜欢,大家推崇的程度,成为大清王朝一代文宗,名重天下。
现在来看,王士禛的走红,是明末清初那元气大伤,总体趋弱的文学环境下的产物,斯其时也,名声较响的大人物,都是明末遗民,经过鼎革的熬炼,经过文字狱的洗劫,一部分人镇压了,一部分人缄默了,一部分人钻进考据和小学的故纸堆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出生于明朝,成名于清朝的王士禛,面对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孙奇逢、李顒、谈迁、张岱、万斯同、阎若璩等还健在的庞然大物,难免相对泄气,自惭形秽。王士禛初出道时,曾请托钱谦益为其诗集作序,这前朝文坛长老以“屏营彷徨,未敢拜命”面拒之,后来,不但做了这篇序,还将这位后辈奖掖到“《小雅》之复作也!微斯人,其谁与归”的高度,钱谦益时年八十,老而不糊涂,双目昏花但能看出这个年青人背后站着的保护神,乃当今天子,康熙皇帝陛下,他敢不识抬举么?应该说,明清易代之际,文人受到的挫折颇多,无论钱谦益之能够苟活下来,并且活得很好,也无论王士禛之能够顺风顺水,并且领导潮流,都得承认这两位前后脚的文坛领袖,都具有适应环境之高超能力,其聪明、悟性、乃至于滑头、腹黑诸般不堪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处。虽然同是有本事活下来,而活得沟沟坎坎的钱谦益,他的一生,就远不如活得溜光水滑的王士禛了。
王之“神韵”说能成为卖点,一方面是诗至明末,按纪昀的说法,“因陈积习,肤廓纤仄”,也就是路越走越窄,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自然期盼一个新局面的出现;一方面是“神韵”说的空透明渺,冲和淡远,风致清新,不落实处的境界,比较投合统治者的胃口。在中国,没有一个皇帝,愿意文人给他添乱的,因此,王士祯的“神韵”说,讳言现实,不碰前朝,无关族群,只在空灵,自然得获当局青睞,遂独树一帜,率模天下。自都门而外省,士子无不竞相效尤,由蒙童至皓首,写诗无不追求空灵。侪辈同僚,以与其交往为荣,晚生后学,以得其指点而红,诗界唱和,以得其佳作添彩,风景名胜,以得其题词增光。文章出手,洛阳纸贵,足迹所至,追随者众。所以清史学家李元度感叹道:“公以诗鸣海内垂五十年,士大夫识不识,皆尊之为泰山北斗。”著《扬州画舫录》的李斗也说:“公以文学诗歌为当代称,总持风雅数十年。”对康熙来说,这种腾云驾雾,不接地气的“神韵说”,可谓适得朕心,讨得龙颜大悦的他,得到着意栽培,王士禛在康熙的给力下,成了顺康年间的广大教化主。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明代的慈仁寺,清代的琉璃厂,当下的潘家园,都是北京城里有名的旧书市场。因此,若想面见这位大师,就得在慈仁寺先去等候着。当时到北京来的骚人墨客,得到一谒渔洋先生的机会,才算不虚此行。但经常碰壁,不断撞锁,后来便有明人指点,捷径就在慈仁寺,只消到了那里,便可一睹尊顔。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有切身体会,他拜见王士禛归来后写有一诗:“弹铗归来抱膝吟,侯门今似海门深。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诗后有注曰:“王阮亭司农龙门高峻,寒士不易登造,每过慈仁廊下购书,乃得一望颜色。”这也是清人陈康祺在《郎潛纪闻》一书中所写:“相传王文简晚年,名益高,海内访先生者,率不相值,惟于慈仁寺书摊访之,则无不见。”
同样的故事,王士禛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昔在京师,士人有数谒予而不获一见者,以告昆山徐尚书健庵(乾学),徐笑谓之曰:‘此易耳,但每月三、五,于慈仁寺市书摊候之,必相见矣。’如其言,果然。庙市赁僧廊地鬻故书小肆,皆曰摊也。又书贾欲昂其直,必曰此书经新城王先生鉴赏者……士大夫言之,辄为绝倒。”
有些亲历亲为的事情,最好使用第一人称,比较有现场感,使听者和读者产生感同身受的体会;有些属于个人的光荣经历,优良业绩,嘉奖褒誉,功成名就等等脸面有光事项,按中国人的谦逊习惯,是不宜以老王卖瓜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等于自吹自擂了。聪明人总是通过第三人称,也就是他人的嘴说出自己的光荣,哪怕是抬轿者的胡吹,马屁虫的海嗙,即使言过其实,夸大其词,也不会对你老先生说个不字。
其实孔尚任说了,陈康祺说了,老先生偷着乐也就无须哓舌,但此公为文一辈子,未能把握住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那种微妙的分寸感,不无得意地信手写来,自诩自矜之情,溢于言表,反而产生负面效果,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李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