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诗人,观察复杂而有趣的生活,发现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这便是中国人的古老诗情,现实,却又真挚。
《诗经》离我们远吗?
很多人会说“远”,毕竟时隔几千年,那么多不认识的字,那么多读不懂的句子。
然而,李山教授的这本《大邦之风》会说:不远。
不仅不远,甚至,《诗经》离我们还很近。因为它记录的是文明记忆里最根源的信息,是中国人的“文化家底”。当代人与《诗经》的隔阂,不在时间,也不在文字,在于现代生活与传统文化的分离。因而我们读《诗经》,实则是在重拾中华文明的“初心”。捧起《诗经》,我们会发现,中国人,抑或中国诗人,原来是一群天然的现实主义者,他们重视家庭,重视婚姻,不怎么崇拜强者,却总是同情弱者……凡此种种,是每一个中国人最习以为常,却又是最古老独特的价值观念。《诗经》,就是它们的源头所在。
《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李山著,中华书局2019年8月第一版,60.00元
骨子里的现实精神
《诗经》三百篇,反映地域风情的国风诗占一半有多,其中有多少篇是向鬼神祈祷的呢?李山教授的回答是:“几乎一篇也没有。”这便是《诗经》为中国古典诗歌所奠定的基调——“人间关怀”。风诗关心更多的是日常生活,走进它们,我们会发现,虽然被置之庙堂许久,但《诗经》原本的面貌,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活片段,它们既不高贵,也不低俗,就是我们一直置身其中却无暇观察的生活本身。诗人发现了它们的可爱之处,将其记录了下来。
举个例子,相信许多人都经历过冬日爬出被窝的不情愿,但很少有人为这写诗,《诗经》的诗人就会。且看《郑风·鸡鸣》,它的前两句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李山教授解释这是夫妻俩清早的对话,妻子听到公鸡打鸣报晓,劝说丈夫起身,丈夫却还想再赖一会儿床,跟妻子说天还没有亮。“有点家庭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李山教授如是说,“叫早,往往都是妻子叫丈夫”,而“论及勤奋”,女性往往也是“要胜过男人一筹”。
一个小小的生活片段,体现了妻子对于丈夫的敦促。但《诗经》的笔墨又不止于此,因为一个小家庭的日子想要过得红火,往往就离不开这样的敦促。我们从小就知道人需勤劳,但《鸡鸣》以十分现实的笔墨表明,人人都有犯懒的时候。一个勤劳上进的家庭,妻子往往才是关键人物。这样的道理,真实、亲切,还凸显了对女性的爱重,但这样的道理儒家不会讲,其他的思想家也不讲。谁来讲呢?《诗经》里的诗人,正如李山教授所言,“诗人观察复杂而有趣的生活,发现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这便是中国人的古老诗情,现实,却又真挚。
作为头等大事的婚姻
《诗经》三百篇,《国风》居其半。《国风》一百六十篇,婚恋诗居其半。《大邦之风》二十讲,关于婚恋诗的讨论也有十多篇。婚姻,是《诗经》最重要的主题,也是《大邦之风》着重阐释的内容。风诗篇章里几乎呈现了先秦婚恋全部的面貌,透过风诗,我们看到春光中的新娘艳若桃李、美目含笑,看到迎亲的车马浩浩荡荡,看到婚礼上新娘偷瞄新郎,看到新嫁的妇人把厨房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诗经》的第一首诗《关雎》,也是一首婚礼上的乐歌。据李山教授的解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是在祝福新人永结同好。
那么,《诗经》为什么这么喜欢写婚姻呢?或者,《诗经》时代的诗人为什么如此看重婚姻呢?可能有读者会说,婚姻是人生大事,自然很重要。然而,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婚姻是人生大事,或许正来自《诗经》的歌唱。李山教授在书中援引《礼记》《周易》中的说法,指出婚姻是“人伦”的开始,先有夫妇人伦,才有兄弟、祖孙的“天伦之乐”。同时,婚姻也是维系族群团结的重要纽带。在《诗经》之前,殷商甲骨文所记录的族群互动几乎都是战争,征伐、击杀、献祭,触目惊心;而自《诗经》之后,不同族群的人们开始一起歌唱“琴瑟钟鼓”声中的婚礼,称赞品貌兼备的主妇,祝福新人婚姻美满和乐。这样的转变,深深影响了后来的中国人。王国维说,中国的政治制度与精神意识在殷周之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婚姻,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如今,历史的来路早已烟尘弥漫,只有“婚姻乃人生大事”的意识还深深根植于中国人的心中。幸好,我们有《诗经》里灿烂热闹的婚恋诗可以追寻,透过他们,历史性的转折时刻得以重现。《诗经》虽不是史书,却拥有堪比史书的开阔视野与人文关怀。这便是中国人的古老诗情,世俗,却又深刻。
同情弱者的悲悯情怀
国风诗歌里,赞美强者的诗篇寥寥无几,同情弱者的讴歌倒有不少。许多版本的高中课本都选入的《卫风·氓》便是其一。此诗全篇讲述一位身居下层的蚕娘的遭遇,控诉她丈夫的始乱终弃,结尾时,诗人借蚕娘之口,发出了“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慨叹。蚕娘的遭遇令人扼腕,而诗人的眼光也值得钦佩。李山教授讲先秦时有“王官采诗”,将诗篇的触觉伸展到天子百官目所不及的广大社会,所集结成的《诗经》,其实是一部先秦社会的“百科全书”。与所谓“丛林法则”不同,这部书里,强者少而弱者多,矜夸胜者之语少,悲悯弱者之句多。
《诗经》同情弱者,最突出的表现是在描写战争的诗歌中。与《荷马史诗》凸显英雄形象不同,在风诗里,我们很少看到器宇轩昂的将军,也极少听到威风凛凛的胜利号角,却经常遇到思念家乡的战士、担心丈夫的妇人。比如《魏风·陟岵》中写战争在即,一家人依依惜别,出征的士兵一步三回头,父母兄弟站在家门口呼唤,“夙夜必偕”“犹来无死”,希望他别掉队、活着回来。这是战争之前,最普通的士兵一家发出的最卑微的祈求。在战争的裹挟中,他们无疑是弱者,但“体察人情,也善于表现人情”的诗人通过一个离别的场景,把弱者对战争所持有的态度出色地表达了出来。如李山教授所言,这一有声的画面,凸显的是小民的苦难和诗人无声的抗议。
此外,还有在田地里捡拾稻穗的孤儿寡母、失去了家园的流民、为政敌谗害的臣子等等,诗人一一记录下来,传唱他们的挣扎困苦。或许有读者会问,为什么要写这些弱者?看着不难受吗?李山教授回答,诗人通过诗歌,为弱者发声,让他们的苦难为当政者所见。这便是中国人的古老诗情,善良,却有力量。
回到最初的问题,《诗经》离我们远吗?
也许文字上还有距离,但是中华先民于现实中体会的真挚、于世俗中提炼的深刻、于善良中迸发的力量却一直存在中国人的心底。它们由《诗经》所塑造,是中国人的“心灵底色”,是中华文明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本《大邦之风》,会将那些风中的声音一一讲给我们,在它的带领下,我们去触碰自己的心灵,去触碰中华文明最初的真心。(吴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