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伊子依
在您的藏书中,自己买的书占多大比例?
基本档都是自己买的,有些是根据需要配的。包括文学性比较强的全套的张恨水小说。后来又陆续地再买回来一些新书。
您这满屋子的书,会定期处理吗?
现在这个岁数,中国人讲亦散不亦聚。从日本又传来“断舍离”的说法。想过捐赠学校或者图书馆,但是也不可靠,现在都是馆配。有时候要处理,总得翻翻看看吧,一看就觉得还有点用处,又不舍得扔了。
《鲁迅全集》是您看得最多的书吗?
对。原来几乎每年要看一遍,尤其是全集里1-6卷杂文的部分,确实是常读常新。现在很多文章,看一遍就那样,过两年看还那样。鲁迅的文章中一句话有很多意思,这回看这个意思,下回看又能多看出一点意思。
现在小孩读鲁迅读不进去,说看不懂。鲁迅说用的是“奴隶的语言”,读起来就不是那么痛快,有很多意味、意在言中的,需要了解一些创作的背景,多读一点鲁迅的作品,才能慢慢琢磨出点东西。
记得您还写过相关的文章《奴隶的语言和公民的语言》。但是现在小孩子好像很少下这个功夫。您小时候的阅读是什么情况?
首先读我哥哥姐姐的课本,把他们的课本当成我小学的课外读物。我跟他们差五个年级,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他们初二初三的国文课本。那些课本挺好看,怎么叫好看?可能是中华书局或商务的老书改头换面的,像初中第一册的国文课本,第一篇是巴金的《繁星》,第二篇是鲁迅的《秋夜》,现在还能背诵,《繁星》的开头是“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初中第四册课本,头一篇是朱自清的《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您记性太好了。除了课本,还有其它读物吗?
为什么记性好?因为我“剽窃”了这一句。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出题让写春天。我就“剽窃”了第一句,后头是我发挥的。老师看了说不错。
我上小学的时候买的书有限。但是我哥哥喜欢买书,买过巴金的《家》,还有插图版的《家》,是钱君匋画的,比现在的连环画现代一些,不是白描,好像是彩色的线条,有深有浅;买过冰心小说集、散文集,买过鲁迅的《彷徨》,还有田汉编的《阿Q正传》剧本。我哥哥还租一些武侠小说看,《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都二三十册,租来也顾不得脏,我们都赶紧看,因为多租一天多花一天的钱。小时候,我和哥哥姐姐有个书房,小学生基本没作业,就看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当然比鲁迅巴金的作品更吸引人,但我们的确只拿它解闷。
您后来会为自己的孩子推荐儿童读物吗?
没有,顺其自然。
以您的个人经验看,是不是越早接触阅读越好,读得越多越好?
各人情况不一样。我们那时候碰上什么看什么,翻翻有意思就看。读书还是自愿读,或者是朋友同学或是家里人,很自然地推荐,这样比较好。如果给他们推荐,碰上几本都看不下去,小孩子读书成为压力,以后就不爱看书了。
什么是您一读再读的书?
《红楼梦》《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水浒》,过去每到暑假都读一遍。四大名著中我只对《西游记》没兴趣,后来说《西游记》不是讲取经的,也影射了世俗生活、官僚主义,我看了前面十回,后来觉得不断重复,一会总要遇见一个妖精。但看《聊斋志异》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聊斋》本身文章好,是浅近文言,不是《史记》《汉书》那样的文言,很耐琢磨。
有没有让您特别感动、掉眼泪的书?
不能以眼泪为准,我这个人向来眼泪很多。有时候看报纸还掉眼泪。也有一个好处,不至于患眼干症。感觉现在写小说的人真多,一代一代的,有些写得还真不错,得到读者的认可。写诗的人,从名字看,可能更多,但好像千人一面,没有哪些有特别突出的个人特色,让人一看就印象很深。
诗歌应该看得多吧?
老诗也是放在床头的。诗不可一下读太多,一诗一世界。跟讲故事的书不一样。一首诗,实际上是一种情绪,一种情调,诗只能一首一首地读,不能一下子读一堆诗。或者题材接近、情调接近的一组,杜甫的《秋兴八首》,一组也就八首。
连着读五首诗,那就乱了。如果人家送的诗集,过去没怎么看过的,还是要浏览一下,谈不到仔细品味、领会。一般的新诗也没有那么多可品味的内涵。倒是有个山东女诗人叫路也,我是从她写小说就发现很有幽默感。后来她写了很多成组的诗,写得很有特色,给新诗提供了很多新的意象。
您反复品味的诗是怎样的?
还是写得好的,有深度的,现在很多诗用不着品味。看一遍都多余。
您看了那么多书,有没有特别想和作者当面聊聊的?
一般地,看了书基本上就聊过了。看书本身就是和作者对话。有的你还想看二遍,有的看一遍就差不多了。
您能给我推荐一些作品吗?
张恨水的作品,短的《啼笑姻缘》可以看看,比较长的像《金粉世家》,我小时候看得很入神,觉得很有沧桑感。他的《春明外史》企图反映民国初年北京的一些历史变迁,也是很有沧桑感。超过了一般的鸳鸯蝴蝶派。他是老报人,对社会的各个层面都熟悉。《金粉世家》写家族的故事,反映当时的上层社会,还有内部的矛盾,很有味道。《啼笑姻缘》是谢文秀(编者注:邵燕祥夫人)母亲的读物,也是我母亲的读物。不仅是我们俩的母亲的读物,鲁迅在上海时买了这本书寄给在北京的母亲——不说全世界吧,全中国的老太太都爱看《啼笑姻缘》。《基督山恩仇记》,也叫《基督山伯爵》,情节非常吸引人,舍不得放下。我们当年看的老版本是经济学教授蒋学模翻译的,上海译文出版。我看过一个苏联的我非常欣赏的文学研究家写的文章,拿《基督山恩仇记》来举例,说明这个长篇小说的结构之好,还讲人物怎么一组组地陆续出现。
您也很关注当代作家吧?
陈忠实是很严谨的作家,不是随便拿起笔来就写。阿来是很有潜力的作家,他的写作已经突破了自己原有经验的局限。鲁迅说过,有些东西是不能进到文学里的,像毛毛虫啊,鼻涕啊……这些东西,有些作家作品里都有。
您一年能看多少书?
看不了多少。有些书越是小时候看越不可靠。多少年后回忆起来看过没有?看过,实际早忘了。当时就没记住,也没看懂。看书要从能看懂算起。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最近推出您的新作,您愿意谈谈吗?
一本是写北京胡同的《胡同里的江湖》,一本是选的诗《日神在左,酒神在右》,都是90年代以来的杂诗,一直选到2019年。我写过的诗都留下了,可写可不写的,不成熟的诗根本就不会落笔写出来。落笔写出来,基本就是半成熟了。
为什么您写诗的激情能一直保持?
现在对诗的感觉,主要集中在两个字上,就是沧桑。这就和年轻人有激情的诗不一样,这完全是老人——不是倚老卖老,是行将就木或行将就火的老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