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袁安传》的注中引《汝南先贤传》云:“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袁安一生功业彪炳,后代流传最广的却是这则“袁安卧雪”的轶事。但后人虽然对此津津乐道,却往往曲解了袁安的精神。陶渊明诗云:“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王维诗云:“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仿佛袁安卧雪是故作姿态的高傲举动。从王维开始,后代画家绘制了无数的《袁安卧雪图》,也往往把袁安画得潇洒从容,仿佛正在观赏雪景。其实袁安自己说得很清楚,他只是认为大雪天生活困顿者很多,自己不该在此时出门求助,以免给他人增添麻烦。那位勤政恤民的洛阳令“以为贤,举为孝廉”,正是着眼于此,而不是欣赏其清高傲慢。我年轻时初读这则故事,总觉得袁安僵卧不出的举止甚为消极,不足效法。时至今日,从市政府到街道社区都反复要求我们闭门不出,以阻断新冠病毒的传播,我终于明白:有时候貌似消极无为的举动也有其积极意义。所以当《中华读书报》来问我“最近如何安排生活与工作”时,我马上想起了袁安卧雪的故事。
莫砺锋
我与此次新冠疫情可谓擦肩而过:去年12月27日,我赴武汉出差,看到东湖边上张灯结彩,一片节庆气象。次日在湖北大学参加《周勃文集》讨论会,当天下午便返回南京。回宁半个月后听说武汉发生了新型肺炎,但是疫情“可防可控”,故未多留意,没想到很快就变得不可收拾。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以后,局势顿时紧张起来。南京市也公布了一系列防疫措施,连城东的钟山景区也被整体封闭。由于正处寒假,又逢春节,家中像往年一样储备了足够支撑半个月的食物,我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至少不会像袁安那样挨饿。惟一的不利影响是往年此时常会与老伴到近在咫尺的梅花山去走走,如今只能在到小区门口取快递时顺便望一眼远处的山峰,便赶紧逃回家中自我封闭。家中有足够的藏书,且有许多平时想读而未能读的“闲书”,但是持卷在手,却静不下心来阅读。于是我一会与老伴讨论当日公布的各地疫情,一会打开电视找个“灾难片”来看,反正就是心绪不宁。至于工作,暂时还说不上。南大至今尚未通知何时开学,我本学期只有一门博士生课程要上,而且我认为师生在教室里面对面地讲授效果最好,那样才能让学生“亲炙”老师,所以不想通过网络来授课,还是等疫情平复后再说。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游手好闲,写些类似《苏东坡与公共卫生》的短文,介绍东坡在杭州指挥防疫等事迹,希望大家重视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公共卫生的经验。为了让人们更好地在家坚守,南京市全民阅读办与市广播集团针对全市市民举办了“名家荐书与读书”活动,江苏省教育厅、凤凰出版传媒集团与《现代快报》针对全省学生举办了“名家名师陪你阅读”活动,我也应邀参加了。
自从四十年前考研时选择古代文学专业以后,宋人郑思肖的诗句“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便经常成为对自己的灵魂拷问。最近每天都从媒体上看到武汉等地抗疫情景的报道,看到医生护士和基层办事人员在第一线历尽艰辛,自己却只能闭门不出,这两句诗又浮现心头。当然,我明白自己是个年过七旬的中文系教师,当前能做的实事只有管好自己而已。《现代快报》约我为全省学生谈谈如何阅读唐诗宋词,我在导读词中指出唐诗宋词的最大意义是提升我们的情操、气质,提升我们的人格境界。读诗的终极目标就是读人,阅读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人的作品,倾听他们的心声,感受他们的脉搏,就能接受精神上的熏陶和感染。我对同学们说:“李、杜、苏、辛的作品及人生态度各具特点,但都对我们具有巨大的启发意义。我们可以借鉴儒家‘易地则皆然’的思维模式:大禹和后稷功业彪炳,颜回则终身居于陋巷,生平事迹南辕北辙,然而孟子说:‘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我们也是一样。当前全国人民正在共同抗击肺炎病毒,医护人员正在第一线出生入死,同学们暂时无法参加实际斗争,就让我们遵守国家的要求,自觉在家闭门不出,为隔绝病毒传播尽一份力。当然,闭门在家也不应虚度光阴,就让我们利用这个漫长的寒假多读一点李、杜、苏、辛,从那些诗词精品中汲取丰盈的精神力量,为将来成长为钟南山那样的国士做好精神上的准备!”其实这番话中也包含着我对自己的安慰之意:在当前的实际处境中,我愿像袁安卧雪一样闭户不出,尽量不给社会增添麻烦,这就是我能为抗疫贡献的一份力量。
(本报记者舒晋瑜组稿、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