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同早早的选择吗?当然,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早早的选择已经跳出“人”与“兽”的两难?
《小野兽学堂》是作家汤汤的童话新作。
已经荒草丛生的百谷村,到了夜晚,学堂的钟声却会敲响。原来,是一群小野兽变成孩子来听老麦讲故事。当早早明晓真相,欲揭穿事实时,竟得知自己其实是一只野山羊,是人类抚养了他。他面临着回到人类还是留在山林的两难选择。
《小野兽学堂》,汤汤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1月第一版,32.00元
这个童话让我好奇、讶异、担忧、感动,随即坐过山车般陡然一惊。故事的大幕合上了,我仍在咂摸,并引发很多思考。
阅读汤汤的童话,在被一个个精彩故事打动的同时,我总是被她那丝丝入扣的情节编织折服。众所周知,童话的故事是虚构的,是幻想的,当然,这样的虚构和幻想需要遵循一定的逻辑,即要合情合理。汤汤的作品正是这样的典范,她总能将故事的逻辑设置得格外严密,让读者常有一种“以假为真”的感觉。《小野兽学堂》同样如此。
《小野兽学堂》很大一部分内容以早早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当我们依循着早早的讲述进入故事时,按照生活常理,脑海中或许不时会冒出一个个疑惑,所有这些,作家都在一个个细节的交代中自然完满地解决了。
作品的开篇部分,一连串看似闲笔的交代与描述,让读者信服了早早与“小野兽学堂”发生关联的必然。
再如,作品中有一个偶被提及,并未正面出场的人物,老麦的养女青荷。看似寥寥几笔,其实对故事的圆融和老麦形象的塑造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老麦德高望重,村民们怎么忍心将他一个人“丢”在百谷村?原来,一开始,老麦也曾搬去百谷新村,但没几天身体就不舒服了,在上海工作的养女青荷接走了他。青荷拗不过老麦,只得将父亲送回百谷村。她隔一阵就来看望父亲一次。
还可以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将青荷设置成老麦的养女而不是亲生女儿?为什么安排青荷在上海工作?那么,作家的匠心将被我们一一体会。
严密的逻辑同样表现在作品中不时洒落的一处处伏笔上。这种巧妙的埋伏,初遇时一般不会察觉,待得那个包袱忽然抖出,读者才会恍悟前后之间的此呼彼应。
早早竟是一只野山羊,这令读者深感意外,颇富戏剧性。其实,在此之前,作品中已经埋下伏笔:一开篇,就是“爸爸”的那句提醒,“你真像一只小野羊哪”,后文又用早早的口吻自我介绍,“我有小兽一样在里边穿行的本事。我腿长,四肢灵活,是学校里跑得最快、跳得最高的人”,“打小我就爱在山里玩”。
《小野兽学堂》由五章加尾声组成。五章的标题分别是“早早说”“还是早早说”“采采也想说”“早早说”“采采说”。可见,故事主要由早早和采采两个视角叙述。早早是主要讲述者,采采是补充讲述者。早早是个男孩,是一个由野山羊变成的男孩。采采是一只小松鼠,是老麦的第一个学生。因而,这两个视角也可以说分别是“人”和“兽”的视角,本质上属于两种视角。
视角决定了故事展开的角度与方式。两种视角较之由早早单独讲述,其价值和必要性在哪里?
首先,采采的视角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某些关键信息。譬如,这些小野兽为什么要来学堂?为什么晚间才来?他们怎么会变成人的模样?采采的讲述既回答了读者的疑惑,又给故事增添了奇幻神秘的色彩。更重要的是,这些信息与情景因为采采作为亲历人的身份,得到了格外真切的呈现。
其次,采采的视角让故事的层次更加丰富立体。采采的讲述,展示了小野兽们有趣自由的山林生活,表达了他们对故事、对像老麦这样的善良人的亲近与向往。
另外,“人”“兽”不同视角的交错既强化了故事的矛盾冲突,也给故事增添了脉脉温情。随着疑心的不断加重,早早对变为孩子的小野兽们屡屡试探与追踪,让故事趋向紧张。采采的讲述调节了故事节奏,展示了小野兽们的心路历程,其中,对老麦的真情尤为动人。老麦去世后,采采有一段讲述:“我想起和老麦的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想起我用爪子握住他的一根手指头。我还想起那个夜晚,老麦牵着我走进学堂,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暖,他为我点亮了一支蜡烛。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牵着的是一只小松鼠呀。”朴实无华,没有丝毫煽情,却动人心弦,因为,这是真切的生命际遇。
《小野兽学堂》的故事并不复杂,却写得曲折起伏,发人深思,一个重要原因是,作品展现了强烈的矛盾冲突,作品中的“人物”面临着一系列重要的选择。这种选择,其实是一种价值判断。
“说与不说”,这首先指小野兽们是否告诉老麦自己其实是小野兽这一实情。这个问题让小野兽们格外纠结,到后来几乎成了煎熬。当小野兽们终于鼓足勇气,向老麦吐露实情时,老麦却告诉他们,其实他早已知道。至此,大家才明白,老麦只是一直“不说”而已。无论是小野兽还是老麦,对“说”与“不说”的选择,都出于珍惜、关爱。
“恨与不恨”,这是早早面临的难题。妈妈生早早的时候,后腿被村民布下的铁夹子夹断了,失血过多而死。“是人害死了我的亲妈妈,又是他们把我用心养大”。村民中,既有“把野兔捉回家里,放进锅里”的,也有老麦这样的。
“回与不回”。当得知自己其实是野山羊时,早早面临着人生的重要选择,“你可以留在人类的世界,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你也可以回山林来”。这样的选择是严峻的,更是残酷的,“我的心要碎了,我的头要裂了”。早早面临着艰难的身份认定。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永远是最为深刻的身份追问,也是难有终极答案的思辨。作品没有明确的交代,却在“尾声”里有一种暗示:“每到夜幕降临,学堂里的钟声就会敲响。”这自然引发读者思考,我们认同早早的选择吗?当然,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早早的选择已经跳出“人”与“兽”的两难,而获得了某种和解?我想,正是这种多义性,增加了作品的丰富性。(周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