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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出场。
公元589年的春风掠过长江,吹过建康城高大的城墙,一股血腥气息。
南朝陈的皇宫里,临春阁珠光宝气,成千上万支蜡烛把这里照得通亮。在一群歌女的簇拥下,一个叫陈叔宝的中年男人疯狂摇摆。
歌女们正在唱的,是陈叔宝填词的超级金曲,据说旋律很优美,歌词是这样的: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这首华丽丽的诗,其实就说了两句话:我的宫殿很豪华,我的妃子们很漂亮。
一曲唱罢,陈叔宝癫狂不已,举起酒杯:“来,诸位说说,朕这首《玉树后庭花》厉不厉害?”
一个守城官连滚带爬跪倒跟前:“皇上啊,敌人打到我们后庭啦!”
“别怕,朕有妙计。”“什么妙计?”“下井。”
这不是我瞎编,陈叔宝真的下井了。他跑到宫殿后院,安全帽都没带就躲进了井里。
守城官所说的敌人,是隋朝的官兵。他们冲进皇宫,对着那口井大喊:“你听说过落井下石吗?”
井下传来一个声音:“别扔石头,我出来了。”
隋军放下绳索,从井里拽出一个沉重的物体,这才发现,跟陈叔宝在一起的还有他的两个妃子。其中一个,就是著名美女张丽华。
前线的战报堆在床底下,连信封都懒得拆,敌人打上门了就知道往井里躲,这大概是最早的深井冰。
南朝陈风流云散,陈叔宝做了亡国奴,史称“陈后主”。持续一百七十年的南北朝乱世,终于画上句号。
在浩瀚的诗歌史上,这首《玉树后庭花》空洞俗艳,原本成不了热点,更上不了头条。
然而,就连陈叔宝本人也没料到,此后一千多年里,他这首大作被文人诗客们不断打榜,热度从未降低。最出名的一句,是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负责这次军事行动的隋军总指挥,是一个叫杨广的年轻人,也是本文的主角。
后来,他有了一个更霸气的抬头:隋炀帝。
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坏皇帝,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好诗人。
在老爹的号召下,杨广先交出两篇大作,其中一篇就叫《春江花月夜》。没错,跟张若虚“孤篇压全唐”的那首同名。这不是巧合,《春江花月夜》原本就是乐府旧题,它的首创者不是别人,正是上文的陈叔宝,不过陈叔宝写的是艳曲,而杨广用同样的题目,写出了完全不同的诗意,请看他的前四句: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诗人的趣味,终于摆脱了“妖姬”“后庭”,摆脱了“淫荡”“鬼胎”,投向“春江”“明月”“星空”,清新疏朗,一扫俗艳。
还记得张若虚的头两句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是不是类似的意境。
再来看他第二首诗,名叫《野望》: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语言质朴,只用20个字就描摹出一幅意境悠远的孤村晚景。
这首诗有多厉害呢?许多年后,秦观忍不住致敬,写出了他的大金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天净沙·秋思》也是千古名篇吧,请重读一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都是日落时分过孤村,看到乌鸦,寂寞苍凉的诗境一模一样。诗人叫马致远,所以多了一匹瘦马。
这样清新质朴的诗,在那个人人尽“淫荡”“鬼胎”的宫体诗时代,简直是一股清流。
这样厉害的诗,加上杨广“美姿仪”的颜值,他就是个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智慧与人品并重的绝世好男人。
不把皇位传给他太可惜了!
在独孤皇后和大臣杨素的撺掇下,隋文帝终于废掉太子杨勇,杨广晋级为大隋帝国的接班人。
公元604年,隋文帝稀里糊涂地死去,杨广成为新皇帝。
这个浓眉大眼的才子、品行端正的君子,原来是个大戏精。
杨广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哥哥杨勇。这时他老妈独孤皇后也已死去,整个帝国,再没有一个人能令他顾忌。于是,这位大戏精不再演戏,他决定放飞自我,干一些大事,还给自己定了年号:大业。
干大事当然要大手笔。杨广一上位,就上马一个又一个大工程。首先,他需要一个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都城,于是开建东都。先征发壮丁数十万,挖壕沟、修城墙,再征发壮丁二百万,建造主城。
光有皇宫还不够,他还需要一座皇家园林,位置选在洛阳城西,史称西苑。
这座西苑有多大呢?《资治通鉴》上说,方圆二百里。苑内种满从南方移植过来的名贵树木,还有周长十余里的人工湖,湖上有三座假山,高一百多尺。
苑内有十六座宫殿,每个宫殿有两三百个美女,设一个四品夫人主持。杨广最喜欢干的事,是在月圆之夜,带着几千名宫女在西苑游玩。我们读《红楼梦》时,总会被大观园的规模震惊,如果把大观园放到杨广的西苑里,不过是一个小花园。
然而,这么大的园林,也装不下杨广那颗膨胀的野心。
他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京杭大运河。
这可是三千五百多里的大工程,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条东西水系,仅用四年就完工了。
只是代价也很大。为这项工程服劳役的是五百一十万人,工程结束,累死、病死、打死的壮丁“十之四五”。五百一十万是什么概念?隋文帝在位时,巅峰期人口不足五千万。全国百分之十的人口,都在挖这条河了。
但历史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上演。京杭大运河开通后的一千多年里,历朝历代中国人都在受益,它让中国的南北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通大动脉。北京、扬州、苏州、杭州的繁华,都是拜这条河所赐。
历史给过杨广一个成为伟大帝王的机会,可惜,他却用来挥霍。
大运河开通后,杨广在两岸建了四十多座行宫,三下江南,每次的船队“数千艘”,首尾相连“两百余里”。他乘坐的龙舟有四层,长二百尺,中间两层有“百二十房,皆饰以金玉”,就是一座水上宫殿。
当时可没有发动机,这些船全靠士兵和壮丁拉,这些纤夫有多少人呢?据《资治通鉴》记载,“八万余人”,都是民脂民膏呀。
晚唐皮日休有诗: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意思是:这条河确实厉害,如果不是杨广拼命作死,他的功劳不亚于大禹。
杨广的作死,仅仅在于豪华游吗?当然不是。
杨广非常爱面子。隋朝跟突厥、高丽的连年战争,就是面子之战。
在杨广十几年的皇帝生涯里,不是建大工程,就是打仗。每次出征,他都喜欢用英雄体诗,来歌唱自己的千秋大业。比如这首《饮马长城窟》,节选几句: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台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
是不是看到了盛唐边塞诗的影子?这首诗古朴苍劲,很有帝王气质。关键是他还很谦虚:啊,先人留下伟大的长城,是让我们保护亿兆苍生。
再看另外一首,叫《白马篇》:
白马金具装,横行辽水旁。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文犀六属铠,宝剑七星光。山虚弓响彻,地迥角声长。
……
简直是建安和初唐的合体。没错,这两篇从题目到诗境,都在向建安致敬。清朝张玉谷评价杨广的诗:“……气体阔大,颇有魏武之风。”真是好诗,真是好诗人啊!
可惜,他真不是一个靠谱皇帝。
杨广曾在巡视突厥途中,坐在一辆豪华大车上,这辆车可容纳数百人,带轮子,可移动,“胡人惊以为神,十里之外,即屈膝稽首,无敢乘马”,纷纷拜倒在他的车轮下。那一刻,杨广觉得他的面子比草原还大,忍不住又吟诗一首:
“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汉武帝没干成的事儿,老子干成了。
杨广的骄横终于惹怒突厥。始毕可汗率领几十万骑兵突袭隋军,包围了杨广。这个地方在山西,叫雁门。
听名字,就是个打大规模群架的地方。
眼看要被团灭,杨广再也不黑汉武帝了,赶紧发出SOS信号,号召各地勇士速来勤王。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在雁门附近,一个地方长官正在招募勇士,他是为杨广招募敢死队,也是为自己招揽追随者,他的名字叫李渊。一个十六岁的新兵刚刚入伍,他智勇双全,有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这个新兵蛋子叫李世民。
各地勤王大军赶到,杨广解围,他的命保住了。但大隋帝国的命,已是危在旦夕。
一个真正的王者遇到大混乱,应该会全力一搏,即使败了,也是虽败犹荣。
可是在杨广身上,丝毫没有这种素质。
他得意的时候像一只老虎,杀戮、凶残、六亲不认;失意的时候,却像一只鸵鸟,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大梦幻里,混日子、末日狂欢,然后等死。
或许,他已经知道无力回天。
杨广把他最后的日子,放在他朝思暮想的扬州。
那里有他注定留名青史的大运河,有豪华的行宫、江南的暖风。当然,还有如云的美女。一百多间宫舍,每间都有美女,杨广每天换一间,一百多天不重复。
所有劝阻的大臣,杨广都杀掉,所有来报前线失利消息的人,杨广也杀掉。
无数个烂醉的夜晚,杨广会摸着自己的头,似笑似悲地说道:“多好一颗脑袋,谁来斩呢?”
“让我来!”
一个声音从门后传来。说话的人,叫宇文化及。
在全国一片混乱之际,这个野心家终于不愿再等了。他杀掉杨广,又杀掉杨广所有的宗室、外戚,包括卧床垂死的老者和吃奶的幼儿。曾经,这位杨广最听话的心腹,如今,是他的掘墓人。
杨广死了。
没有豪华陵墓,没有隆重的国丧仪式,这个生前掌控天下财富的人,连个棺材都没有,宫人拆下几块床板,给他拼成一个简陋棺材,草草埋了。
白居易在《隋堤柳》里写道:
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
扬州的吴公台还在,大运河岸柳树还在,杨广却无葬身之地。
几年大动乱之后,李渊击败所有对手,拿下大满贯。
一个黄金时代即将开始,诗歌的巅峰期即将到来。
它的名字,叫大唐。
关于杨广,历史的评价应该是双面的。
杨广刚即位时,隋朝是五千万人左右,唐朝建国后统计全国人口,只有一千五百万人。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于隋朝末年。
虽然这些锅不能让杨广一个人背,但如果列个杀人榜,杨广一定是Top1(排名第一)。
古代中国有一部《谥法》,用来给死去的皇帝追认谥号。其中记载有“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杨广全占了。“炀帝”这个称号,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隋朝之后,唐宋元明清有昏君,有庸君,有懒君,但没有暴君。从这点看,历史一直在进步。
老爹隋文帝生活节俭,平时吃饭,肉菜只有一个;衣服穿旧的,穿绢布,不穿绫罗;生活用品也不用金玉。他交给杨广的,是一个国库充足、人口众多、兵强马壮的国家。
这么雄厚的家底,这么好的一手牌,却被杨广打得稀巴烂。
聊完历史,再把目光转向文坛。读过杨广的诗,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希望文坛有革新的。只是作诗和作死,在杨广这里可以完全分开。
杨广登基的公元604年前后,文坛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这一年,俘虏陈叔宝在洛阳去世。隋文帝灭了他的国,但没要他的命,陈叔宝晚年照样吃喝玩乐,隋文帝给他的评价是:全无心肝。
公元603年,皇位交接前夕。一个叫王通的年轻人来到洛阳,给隋文帝献上一部《太平十二策》,这部呕心之作,闪耀着一个伟大的思想:行仁政,明王道。他想凭此完成一个小目标——做帝王师。
帝王师哪有那么容易做,先做个教师吧!隋文帝随口一句话,给王老师安排了一个小官,到四川任职去吧。
到四川?开麻辣玩笑吧?!以我的才华,到哪里都是优秀教师。
王老师打点行囊,回了山西龙门的老家,在一个叫白牛溪的地方创办了一所私塾。
没有鲜花红毯,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剪彩仪式,王老师的补习班开学了。
就在杨广各种作死的那些年,王老师的学生和文友越来越多。
在课堂上,他很注重素质教育,善于启发学生:“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来,同学们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一个比王老师还大几岁的年轻人站起来:“老师,我要辅佐明君!”
“很好,魏徵同学,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另一个学员也举起了手:“老师,我要做大法官,让天下没有被冤枉的人。”
“法律是仁政的基础,杜同学回答得也很好。”
这个杜同学叫杜淹,多年之后他被李渊挖走,做了大唐最高学府的教授。他有个侄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杜如晦。叔侄二人,最终都是初唐名相。
第三个学员也起立了:“王老师,我要学习你的《太平十二策》,安邦定国。”
王通心头一痛,热泪两行:“唉……别提了。当今乱世,靠仁政思想不行啊。”
这个要安邦定国的学员又默默坐下,继续听课,课本上写着他的名字:房玄龄。
“那靠才华行不?”一个自信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王老师仰头望去,目光深邃。“当今这乱世,不是才华的事,主要是朝廷不仁啊。”原话是:“小人任智而背仁,为贼;君子任智而背仁,为乱。”
这个要靠才华的学员,名叫李靖。
课堂氛围一时沉闷。王老师拿起课本,故作轻松:“同学们,下面让我的弟弟,给大家分享一首诗吧。”
掌声雷动。人群中一个年轻人走向讲台,缓缓念道: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站在暮色里的东皋,看不清前方的路。秋色深山,牧人猎户,诗意盎然。在这个没有知音的世道,我多么想隐居田园。
这首写在隋、唐交会点上的《野望》,在历朝诸多唐诗集里,都占据了开篇第一把交椅。写诗的年轻人叫王绩,是王通的亲弟弟。
是不是被王家人的才华惊到了?别急,多年以后,王通还会有一个更具才华的孙子,名叫王勃。
这就是王通在隋朝末年的影响力。
都是一家人,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上文提到的这些人,后来都投奔了李渊、李世民的父子组合,个个功勋卓著,出将入相。其中李靖、魏徵、房玄龄还被供在凌烟阁里,那是大唐的功勋纪念碑。
《三字经》有言:“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这个“文中子”,就是王通。能够跟庄子并列,可以说相当厉害了。
说完王通的补习班,再回到杨广的小朝廷。
这一年,王老师补习班来了一位插班生。他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一副悲伤过度的惨相。他愤恨发誓,再也不为隋朝出力,要另寻明主。这个学生,叫薛收。
历史书总喜欢把亡国之君的宠妃写成红颜祸水,这确实带有偏见。但这个故事,我们还是要从一个美女聊起。
还记得本文开头那个一出场就领了盒饭的张丽华吗?
张丽华是超级大美女,据说有“七尺黑发”,人也聪明,陈叔宝躲在井底逃命都带上她,可见有多么受宠。
巧了,杨广也是一位长发爱好者。建康城破,隋军刚要大开杀戒,杨广就传下一道命令:放开那个美女,让我来。
一个叫高颎(jiǒng)的大将军上前阻止:“晋王阁下(杨广当时身份),妖女必然祸国,不能留啊!你看当年姜子牙,就对妲己实施了肉体毁灭。”
当时的高颎身兼大隋帝国的宰相,是可以向隋文帝汇报工作的。前面说了,杨广上位之前是个戏精,是个心机boy(男孩),他一番权衡,忍痛割爱,同意了高颎的提议。
刽子手手起刀落,张美女的长发瞬间飘散在地上。
杨广很心疼,对高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干得漂亮,我以后会报复……不,会报答你的。
高颎不仅业务能力强,为人也很正派,敢讲真话,谏直言。
杨广登基后,各种铺张,各种杀戮,高颎总是提出异议。
于是,杨广报答了他,将他杀头,将其子孙发配边疆。
高颎死后,很多人为他抱不平,其中一个,叫薛道衡。
提起薛道衡,很多人感到陌生,他是谁?跟唐诗有什么关系?
要了解杨广,了解隋唐转型期的诗歌,薛道衡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
话说,如果在隋朝的大街上随便问一个人,当今谁的诗最厉害?十有八九,答案是薛道衡。
先看他的几首代表作:
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断雁声。
这是他《出塞》里的四句,深秋荒漠,寒夜闻笛,边塞的悲壮苍凉之气扑面而来。这样的诗,就算放在高适、岑参的诗集里,也毫不违和,要知道,这两位可是比薛道衡晚生了一百多年。
谁说当时的诗坛全是宫体诗,没有一丝亮色?
再看他的一首小诗,《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清新质朴,没有一点宫体诗的毛病。
他不仅能写大诗、小诗,还能写情诗,在他的《昔昔盐》里,有四句是这样的: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要读懂杨广,只靠历史学家不够,还需要心理学家。
这是站在一个思妇的角度写的:男人外出打仗,女人独守空房。夜里听到乌鹊叫,心惊肉跳,一夜无眠。窗户结满蛛网,梁上的燕子巢穴在往下掉落。
多么细腻传神的句子,真是好诗,尤其“空梁落燕泥”一句,一直是诗坛大名句。
不过,千万别认为薛道衡只是个诗人,人家在隋朝的岗位可是开府仪同三司,文散官最高级别。
这样有才华的老同志,按说,完全可以协助杨广搞文学创新吧。
然而,并没有。
诗人大多直性子,不擅于玩弄权术,不懂权谋险恶。高颎死后,朝廷的很多法令没人能做可行性评估。每当这个时候,薛道衡就会一声长叹:唉,要是高颎还活着就好了。
这话传到杨广耳朵里。什么?你不服是吧,想见高颎是吧,来人,拿绳子,伺候薛诗人上吊。看你还能写“空梁落燕泥”不能。
七十岁的薛道衡,被逼自缢身亡。
这样的大诗人、老教授都被杀了。朝中人人心寒,最心寒的,就是前面说的那位薛收。因为,他是薛道衡的儿子。
在杨广最后的日子里,扬州城连空气都是恐怖的。
薛收完成学业,加入李世民麾下,成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十八学士”就是李世民宏图霸业的智囊团。多年以后,薛收去世,已是唐太宗的李世民仍然怀念他,对房玄龄说:“收若在,朕当以中书令处之。”
杨广嫌弃的人、随意杀伐的人,在李世民这里往往是国之重臣。
杨广的生母,与李世民的奶奶是亲姐妹,都是那个“史上最牛岳父”独孤信的女儿。算起来,李世民得叫杨广表叔。
隋朝的灭亡,很像秦朝的历史重现。
都是结束大分裂统一全国,都是长子被杀,都是传二世而亡,都是败于残暴不仁,也都留下了超级大工程。
更一致的是,取代这两个朝代的,一个是汉,一个是唐,都是伟大的王朝。
这些隐藏在历史褶皱里的信息,我们读来,很容易产生一个疑问:杨广开创“大业”的时代,正是用人之际,为什么就不知道珍惜人才?杨广能写那么好的诗,肯定也博览群书,难道没读过孟子的警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难道不明白“天时地利都不如人和”的道理?
最后,用一首诗收尾吧。
扬州在古代名称繁多,南朝宋时期,大诗人鲍照又给它取名,叫“芜城”,意为荒芜之城。
杨广在洛阳、在千里运河两岸,有那么多宫殿,但他仍嫌不够,还打算定都扬州,再继续南下到会稽。
他在洛阳的宫殿里,令人捉了千万只萤火虫,然后一起放飞,只为博美人一笑。
他在运河两岸种满垂杨柳,“御笔写赐垂杨柳姓杨,曰杨柳也”。
这一幕幕场景,都化进李商隐的诗里。众所周知,李商隐的怀古诗是一绝,晚唐夕阳下,他在《隋宫》里写道: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长安洛阳的宫殿啊,极尽奢华,可杨广还想把扬州当作帝王家。如果不是玉玺归了李渊,杨广的锦帆会遍布天下。萤火虫因他而濒临灭绝,垂杨柳上只有乌鸦。若在地下遇到陈后主,杨广会不会也唱一支《玉树后庭花》?
这两位如果真的地下相逢,杨广会不会唱《后庭花》不知道,陈后主肯定会一阵兴奋,手拿话筒高歌一曲: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本文摘自《鲜衣怒马少年时:唐宋诗人的诗酒江湖》,少年怒马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2月第一版,定价:4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