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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童》,冯与蓝著,明天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26.00元
冯与蓝
大凡成长小说,都内置了一个“寻找”的故事模式。它们试图通过“寻找”的故事模式来实现叙述世界中少年儿童的成长礼。但是,“寻找”什么?在什么时代背景下“寻找”?由谁来引领少年儿童的“寻找”?少年儿童在被谁引领后将步入怎样的“寻找”道路?这些问题如何在小说中被处理、被设计和被讲述,大有讲究,也颇有深意。经由明天出版社推出的儿童文学作家冯与蓝的最新长篇小说《墨童》,便是在新世纪语境下对“寻找”的故事模式的续写和探索。
概括地说,《墨童》以“失根的感觉”为忧伤基调,用对本民族“非物质文化”之一——中国传统书法艺术近乎虔信的热诚,在节奏有力的叙述世界里,调动了味觉、视听觉、感知觉的感官描写,通过一系列巧妙、机智、俏皮、富有儿童生趣的情节编排,以及借助于比喻、隐语、双关交互合成的隐喻叙事,着重表现了新世纪少年儿童对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由轻慢到敬畏的心理演变过程,使得本书读者与本书人物一道踏上了意味深长的寻找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之旅。
其实,《墨童》中的寻找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并不是一个全新的小说主题,但具有全新的意义。自中国社会“被现代”以来,放逐与漂泊便成了现代中国人的宿命。与此同时,寻找生命的根性记忆便同步地生成于现代中国人的内心深处。中国现当代文学由此将寻找生命的根性记忆作为一个不断被书写的小说主题。但或许是由于这一小说主题过于焦灼和沉重,也或许是由于这一小说主题在不同历史语境下有着不同的解读,还或许是由于这一小说主题的确更适宜于成人文学的疆域,二十世纪中国儿童小说未能径直地汇入到这一小说主题的“主潮”写作中去。即便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寻根热”中,中国儿童小说也未呈现“文化寻根”的主题。然而,倘若据此认为中国儿童文学置身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之外,也不符合中国儿童小说的实际面貌。事实上,二十世纪中国儿童小说和二十世纪儿童视角的小说更倾向于以自己的方式——承继中国古典诗化文学传统和古典美学传统的方式来寻找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而至新世纪后,特别是新世纪第二个十年,随着中国儿童小说由“他者化”转向“本土化”,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性记忆和中国古典美学的诗性传统一并承继,便成了“新时代”中国儿童文学的时代命题。在此意义上,冯与蓝的长篇小说《墨童》将叙事目光聚焦在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精髓上,对新时代少年儿童寻找到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墨童》主要讲述了新世纪第一个十年至第二个十年之间中国文化重建新秩序这一特定背景下,上海少年梁墨童在父亲、老师、工匠师傅们的引导下,在经历了怀疑、反叛、摇摆、好奇、追踪等心理变化后,终于领悟到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精髓是不可被机械或电脑替代的,是价值非凡的民族文化珍宝。而墨童对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精髓的领悟过程亦是墨童的成长过程,因此,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事件,占据了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篇幅。不过,由于墨童的成长背景是新世纪中国的第一个十年和第二个十年之间,此时段的享乐文化、新媒体文化、网络文化,乃至青少年“亚文化”等多种现代性、商业性、解构性混搭而成的潮流文化,较之中国传统文化,对新世纪中国少年儿童而言,更具新鲜感和时尚感,也更有吸附力。这意味着墨童对中国书法文化的精髓的领悟过程注定了要经历不少“阻隔”,必将呈现为婉曲的心理变化过程。或者说,这部长篇小说最富有魅力的地方不是墨童讲述为何领悟了传统书法文化的精髓,而是讲述如何领悟了传统书法文化的精髓。
曾经创作过《一条杠也是杠》《一只猫的工夫》等富有影响之作的儿童文学作家冯与蓝,对墨童与他的同学们在寻找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的路途上必然遇到阻隔的现实,非但不回避,反而选取了幽默色调下的直视现实的叙述目光,一路稳扎稳打地推进了整部长篇小说的故事情节。
在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章,置身在书法课堂上的梁墨童对书法老师要么视而不见,要么一脸嫌弃,要么故意抢白,结果,个子小小的新手老师周老师被墨童和他的同学们窘得“泪光闪动”。接下来,在第二章,我们分明听到了墨童的爸爸以“字如其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等传统经典名人名言来对墨童进行书法文化的家庭教育,但教育的结果是墨童以终极沉默来对抗爸爸的家庭教育,这宣告了爸爸的家庭教育对墨童无效。不过,细心的读者在此时一定要留意,当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目光在直视墨童与传统书法文化之间存在阻隔的现实时,又悄然地用叙述余光埋下了这样富有深意的伏笔:“墨童翻翻眼皮:‘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时候,看上去特别精神、特别高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无聊。’”这样的伏笔既传递出墨童难以言说的少年隐秘心理,又暗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墨童与父亲即将达成和解、与传统书法文化形成根脉关系的可能性。果然在第三章,小说中的叙述目光由开篇的富有幽默色调的直视现实转换为以感伤的叙述目光来追忆过去,由此让墨童被小说中不在场的在场者——墨童妈妈的墨香气味儿所一路引领,随着墨童对妈妈的墨香气味越发深入的寻觅,小说的叙述世界越发逐渐聚拢起一个巨大的悬疑谜团——妈妈的墨香气味来自哪里?这谜团有力地撩拨着五岁失去妈妈、五岁以后与爸爸缺少沟通的少年墨童的好奇心和寻找欲,就连读者也颇有些急于知晓“谜底”。也许是由于作为教师和心理咨询师的儿童文学作家冯与蓝对墨童心理和读者心理的双重体察和把握,这部长篇小说自第四章以后,叙述目光因追忆朦胧起来,情节节奏越发加快,我们眼见墨童的成长生命中注入了寻觅妈妈墨香气味的源动力,越发加速了寻找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的进程。第五章的叙述目光淡远又悠长,过去、现实、未来暗自叠合在一起,固然意在闪现出过去的迷人梦境——带有墨香的少女秦淑雯俨然就是墨童妈妈的少女模样,更意在引领墨童寻找带有墨香气味的根性记忆。显然,这部长篇小说不满足于一个好看的悬疑故事,继续以深情的叙述目光先讲述父子之间深厚的血缘情感,再讲述墨童和他的同学们与传统书法文化的根脉关系。至此可见,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世界劲力十足,以深入探索墨童与传统书法文化之间的根脉联系为推动故事情节的主要力量,以巧妙营造墨香气味来自何处的悬疑世界为推动故事情节的辅助力量,再配合以校园小说、家庭伦理小说等故事模式穿插性地推进故事情节,一路叙述下来,纵横交错,明暗对照,既紧张,又有序,更有力。
比起小说叙述世界的劲力十足,小说的意义世界充满象征意味,力度甚至更强一些。在这部小说的开篇,书法课堂上走神的梁墨童一出场就意味深长:“梁墨童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凝视着窗外大樟树上的鸟巢。”在这幅肖像描写中,墨童的孤寂神情既奠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忧伤的叙事基调,也隐喻了墨童作为成长的生命因“失根的感觉”而生出的孤寂感。随着情节的发展,小说不断重复墨童的“口头禅”——“真无聊啊……”梁墨童的这些“口头禅”初听起来很情绪化,但不可只视为少年的情绪性表达而一笑了之。这部长篇小说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少年儿童读者和他们的父母亲如何找寻找到一种摆脱“无聊”的精神文化之信物。进一步说,作家借助于墨童的这些“口头禅”试图以一种隐蔽的隐喻方式构建小说的意义世界。如果说这部长篇小说在叙事世界里主要表现墨童如何通过领悟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精髓而寻找成长生命的根性记忆,那么这部长篇小说的意义世界则是通过墨童如何摆脱无聊的生命状态而获得成长生命的稳靠之所。无论是小说的叙事世界,还是意义世界,其实都表达了同一个旨归:通过成人的引导,让新时代中国少年儿童成为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承继人。这样说来,回头一想,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形象——墨童、妈妈、秦淑雯、陆先生、秦爷爷,一些物件和场景——“大黑伞”“小锦盒”“上墨堂”“墨锭厂”等皆具有意义世界中的意象性,象征了通向中国传统文化复兴之路的人力与天意。不过,作家固然热切地主张承继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工匠精神”,但并非拒绝现代文化精神,而是主张以现代意识来复活传统书法艺术。
此外,这部长篇小说的意义世界除了承载培养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少年承继人这一主旨之外,还内含了对多重现代意义的反思:今日如何做父亲?今日如何应对新媒体?今日如何做老师?今日如何做朋友?等等。正是基于对多重现代意义的反思,这部长篇小说具有了丰富性、时代性和现实性。(徐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