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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溥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那场国企改革运动,是历史交办给那一代人的使命,也是时代难以避绕的选项。
当历史的痕印慢慢远去,即便是曾石破天惊的壮举,也易变为宏大的叙事,那些细节场景末梢,残存于茶余饭后,脱落为模糊碎片。而宏大叙事,多半也往往简书为乘风破浪的豪迈。更何况,Z时代并不清楚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掀起了怎样的惊天骇浪。
好在那场改革的主角们,对自己的曾经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好在,当前路迷雾再现时,人们会不自觉从历史的天空中寻找坐标。
位于湖北省黄石市的大冶钢铁集团,是回顾那场改革最生动最经典的样本之一。作家罗日新作为当年改革的参与者见证者,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完整重现了那场改革的壮怀激烈和人间冷暖。
(一)
这是一部近乎实录的作品。
《钢的城》描写的是一家国有企业的改革史实。与以往的改革类作品惯以波澜壮阔、激动人心不同,罗日新似乎试图还原一家大型企业去从路上的个体遭遇、人心向背和命运沉浮。
尤其是小说的前半部,与“非虚构写作”相差无几。真实到什么程度呢?真到虽然小说中从头至尾都没提“冶钢”二字,但书中每个角色都能在当下找到真实的原人。关于改革进程“疾风骤雨”、“抓阄式”下岗分流、工业遗址保卫战等大量场景的详尽叙述,都非引于坊间野史,而是几乎原原本本的新闻事件。这种超级真实,接近纪录片的某些素质,因此更能震撼人心。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作者在一些不起眼的细节里添加了佐料,在“虚拟”与“现实”间建起一层薄薄的围墙。这是小说固有的弹性,也是作者为自己留置的腾挪空间。
冶钢当年改革之所以引起广泛关注,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冶钢乃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代名词”,其符号意义不同凡响。张之洞引领的洋务运动,标志性成果便是“汉冶萍”。所以,冶钢承载的份重不言而喻。二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中冶钢遭遇“滑铁卢”,从根子上源于思想和机制层面。在当时这是湖北普遍存在的深层问题。湖北的主政者正在发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来一次思想大解放”运动,冶钢刚好碰到了“风头”。三是冶钢改革主要操盘手所采取的激进改革措施,超出了常规和常理,在市场经济发展初期其所产生的震动和震荡可想而知。
黄石因冶钢而兴,高峰时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家庭与这家企业具有直接或间接关系,故名“钢的城”。当时冶钢面临的客观困境是,小补小修已无济于事,要不大家坐等这艘“航母”沉没,要不及时卸重寻求续航。
其时这样的窘况,并非只有冶钢一家。在三年国企改革攻坚中,从北到南,数千万国有企业员工被迫下岗再就业。刘欢演唱的那首《重头再来》是那个时期最滚烫的“心灵鸡汤”。
二十多年前这场改革的结果,是近六成员工被直接下岗分流,留职者中有一半人也不在冶钢领薪。当成千上万上十年、一辈子甚至几代围绕冶钢生存的人一下子衣食无着的时候,有多少矛盾、冲突、对抗、博弈可以演绎?当下岗再就业成为那个时期的社会热词时,有多少企业的故事可以漂移、植入、串连和整合?
然,罗日新执着地仅仅选择了冶钢的原汤原汁原料原味。也许,有这样一个样本,已足够呈现一切;或许,基于亲身参与的真相,才更具铭心镂骨的张力。
(二)
这是一部以个体命运为主轴的作品。
围绕改革开放题材的叙事,大体上从自然空间分为农村和城市两大板块,从社会空间分为家国两大结构,从历史空间分为历时性和共时性两大主脉。近年大热的《大江大河》《人世间》都在这一范畴内。
那是真正的大时代。罗日新的叙事框架,整体上沿袭了上述范畴。所不同的是,他把最浓重最精彩的笔墨,放在了对群体境遇的素描,放在了对个体行为及其命运的端详上。
简言之,这是一部由多种角色混合成的“一连串事件”,里面的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但当改革降临到头上,不同岗位上的微观个体面对突如其来的各种不测,必须做出或感性或理性的本真响应。
在巨大的社会变革和利益调整面前,内心深处的人性和性格主导的行为一览无遗。罗日新“夹”在这群人中,“管窥”了全景。但作者没有以世俗的眼光鄙视任何个体,也没有以理想主义去炮制高大上,只是朴素直观地去再现身边人的真实遭遇和内心世界。
于是,我们看到,有铁面无情、固执己见、独断专行、两袖清风的董事长;有阳奉阴违、趋炎附势、小人得志的副书记;有精致利己、小心算计、道德沦丧的副总;有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耍蛮斗狠的“混混”;有铤而走险、身陷囹圄的亡命之徒;有放浪疯癫、终于落寞的文艺青年。当然,更多是被动接受命运安排、在失业中默默承受的普通产业工人。
这些生命体汇编为冷色的生活基调,就像那个布满了灰尘的城市,总似有一种随身伴随的压抑和悲壮。或许只有经历过那样的煎熬,才有对命运捉弄的诸多释然,甚或在“光灰”的天底下,也不放弃生活的“钢性”。
有两个特别人设,显然是作者精心设置的。
一个是重情重义的技术骨干吴回芝。当年分流时,考虑到同在一个车间的知青年代的恋人因为她而一直没有成家,自己主动将岗位让给了对方。下岗多年后,蒲然发现这位恋人无钱医病,躺在床上等死,多方借钱无果后,毅然决然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了“救命钱”。这个安排自然而来,但无疑将那个时代一些小人物的无助无奈推向了极致,也将底层社群中的情义无价演绎到了极致。实际上,当年下岗群体中,诸如此类的人物命运并不在个别。
另一抹暖色,给了向来宽厚仁慈、勇于开拓创新的祝大昌。现实社会中,确实总有一个(或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善于与底层员工打成一片,善于与身边的人共情同频,善于在纷繁复杂的关系网络中破解各种矛盾。祝大昌便是将原则性、灵活性和创造性融为一体的“美好化身”。我很怀疑,祝大昌的原型是否是罗日新自己。即便是,这个角色安排也很有必要。他(们)是这种非正式组织的核心,是大家的温暖、希望和出路。正因为有这样的角色存在,让我们重温那场改革时,减少了单向度的偏差。
这部作品最激荡人心的,依然是这场改革中数以万计的产业工人家庭所遭受的持久阵痛。这些痛,没有在场亲历,没有遒劲笔力,很难与有“戚”焉。
作者或深知,对这场改革的记忆,或许正在被遗忘,或许已被轻描淡写,或许会面目前非,所以,他要用最具象的人物和细节,缅怀那个年代,致敬那一批人。
(三)
这是一部经济史题材的作品。
现实主义小说,往往与社会史有着深入的互动。
既然是现实题材,便脱离不了社会背景。就题材选择而言,《钢的城》大概率会被归为新现实主义小说之列。但至少从狭义角度而言,我更愿将其视为一部经济史题材小说。
在奔涌向前的时代洪流面前,每个个体转身千姿百态,命运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具有在时性和局限性。站在不同的时空节点,功过是非,定论不一。
罗日新的妙手,在于整部作品没有从社会维度去评价改革的是非曲直,去刨根追问那场改革的意义和价值。如果说作者有那么一点执念的话,便是希望“往日若能重现”,能对工人们更好一点。
或许,这正是罗日新的叙事策略,既可回避不必要的社会勾连和议论,又可专心致志去讲述企业的改革进程和一线工人的命运起伏。
一部作品不需要包揽所有,也不可能承载一切。就像封底上提示的那样:“这是一本写中国工业的书,也是一本写中国改革者的书,更是一本写中国工人的书。”
他反复强调的,是对中国工业变迁的可视性记录,对工人群体流变的真情实感。
真实,本身就意味着深度和厚度。
更何况,这是有关冶钢的故事。
抱冰老人,当会泉下有知。
更多的人,定会自解其意。
(作者:王溥,系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授,2002年—2024年任湖北日报社驻黄石记者站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