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参观了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的印制工坊，在彩绘环节，一位匠师一次只填绘画面局部的一种色彩，直到批量化地完成同一画面同一局部的所有填绘，同行者打趣“这是一道人工流水线”。

　　确实，手工艺从不排斥批量化生产和分工协作，“独特性”并不一定是手工艺的标签，而“批量化”也并非现代工业的专属。历史上陶瓷烧造、木版年画印制等批量化、样式化的生产实践，体现了手工艺内在的复杂性和适应性，正视这一现象及其本质，需要跳出手工艺就是“纯粹独创”的浪漫化想象，避免手工或机械、唯一或复制的简单二元对立，回归历史语境与现实逻辑进行多维度的辨析。

　　历史上，手工艺生产受功能性驱动，需要满足日常生活、节日仪式或生产劳动的规模化需求。如陶瓷碗碟、家具、农具等，需要适度批量化以应对需求。而且批量化势必有特定的样式，如吉祥纹样，是文化认同与市场选择的产物。其看似标准化的样式往往是特定地域、族群的文化符号，既是对传统美学法则、文化寓意、功能实用性的积淀与表达，也由批量化生产得以更广泛地传播和使用，成为维系社区认同、传承文化的重要物质载体，促进文化连续性与身份认同。加之技艺的传承依赖于可重复的步骤、稳定的配方、固定的器型等，这些“标准”是技艺得以延续的基础。且在生产实践中，愈是复杂的工艺愈需要分工协作，往往核心环节由大师傅掌握，辅助性工序由熟练工或学徒完成，所谓人工流水线，并非工业革命的发明，而是人类协作提升效率的本能体现。

　　因此，手工艺并不排斥批量生产、标准样式和分工协作，很大程度上具有“有限创新”中的稳定性，其创新是缓慢迭代的，在稳定的“样式”框架内进行微调，手工艺的核心价值不在于“每一件都独一无二”的唯一性，其价值也不应以机械复制与独创艺术的二元对立思维来理解，核心在于作为物质生产所具有的人性价值，即人的创意、技艺、经验、判断力是否为生产过程的主导性因素。手工艺与工业化流水线因此具有鲜明差异：现代工业流水线以系统效率为中心，人被分解为执行单一指令的环节，对整体技艺的理解被剥离，机器工具成为主导，人服务于机器；而手工艺实践中，即使批量化生产、分工协作甚至类似 “人工流水线”，也离不开工匠经验的实时干预，每个环节仍有人的技能在起作用，工具是“手”与“眼”的延伸，而非决策主体，工匠对整体流程有理解和掌控。同时，手工操作具有的不可控的“活性”，包括操作的细微差异、匠人意趣等得以保留，其中也包含对材质的尊重和对话，工匠需理解材料特性并与之互动，引导而非完全强制其成型；工业流水线则致力于消除这种活性，追求绝对一致。因此手工艺的价值恰恰在于，机器生产不可替代的“人”的意义。手工艺品的价值也在于，本身所体现的技艺高度、人性温度、文化深度、审美表达与功能。所以，对于手工艺意义和价值的评价，不在于使用何种工具、是否有固定的样式和数量规模，而在于把握手工艺的主体性的核心。从这个意义上看，真正要警惕的，是仅靠机器复刻“手工样式”，表面打上“手工”的标签，其实完全抛弃人工核心参与，而并不具有手工艺之人类技艺决策与干预本质的“伪手工”，或者因分工导致参与者只懂单一环节，且核心技艺被封锁或无人能整体掌握，导致技艺的空心化。

　　总之，手工艺的价值光谱较宽，从追求极致个性表达的艺术品，到承载文化符号的仪式用品，再到满足日常需求的实用器物，既包含功能实用，也蕴含审美表达、文化传承以及社会联系。样式化和有限批量是手工艺满足社会多层次需求的合理形态，是其生命力的体现。我们不必执着于“纯手工”的标签，也不必简单地抗拒批量化或固守“唯一性”，就此跳出关于手工艺的浪漫想象，真正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守护住手工艺中那些不可替代的“人”的智慧、温度和精神内核，或许才是本质所在。

　　（作者：殷波，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