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晨灏

　　展览：何处之城：弗兰克·冯·德·萨尔姆摄影展

　　展期：2025.7.11-8.31

　　地点：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提起香港，你会第一时间想起坚尼地城通往海平面的宽阔马路，轮船、车流与行人在此短暂交错，或是从旺角的过街天桥俯瞰，巨大的霓虹招牌构筑起一帧帧流动的街头电影；提起上海，东方明珠仿佛有千百种姿态，黄浦江畔游人如织，让无数出片场景嵌入四方屏幕里，成为被红心点亮的小小一隅……

　　当人们对一座城市的感知，被社交媒体简化为千篇一律的打卡机位，我们看见的并非城市本身，而是一种被局限于取景框内、被图像所塑造的都市幻象——一座既无处不在，又并不真实的城市。随着全球城市化进程的高速发展，现代的街头巷尾挤满了簇拥打卡的人群。那些被精心调校却日益失焦的风景，是否在无意中决定了一座城市被如何观看的命运？

　　来自荷兰的摄影师弗兰克·冯·德·萨尔姆带着同样的疑问和思考，在过去三十年间走遍全球，包括中国、东南亚等地高速发展中的都市，用镜头记录下城市扩展的尺度。正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展出的“何处之城：弗兰克·冯·德·萨尔姆摄影展”，便是他交给世界的一张答卷——关于城市如何被感知和想象的答案。

　　在L型延伸向上的双层展厅内，弗兰克的镜头呈现出对消费主义符号的敏锐捕捉。开篇的《花簇》（2008）在迪拜拍摄，图像以流光溢彩的人造假花牢牢把握住观众的视线，纵横交错的花束象征着短时间内高速发展的人造景观以及迪拜的“舞台式繁荣”。

　　展厅二层的飘窗，成为了策展人巴斯·弗吉进行在地化实践的最佳场所。他将一幅拍摄巴西圣保罗保利斯塔大道边售卖的塑料“金条”的作品（《资源》2023）剖为四个区域，让一种关于财富泡沫般的想象铺满立体的空间，呈现出肉眼所见透出金光的视觉效果。

　　与此同时，拉斯维加斯的霓虹灯火在弗兰克的慢速快门之下蔓延成模糊的光流，《拉斯维加斯大道》（2013）形成模拟车窗的走廊，通往作品《通路》（2004）里维多利亚港下方的隧道，燃气公司的标志与正在招租的巨型广告牌形成某种呼应，再次巩固着我们对于现代都市的印象。

　　当落地橱窗与霓虹幕墙成了新的城市地标，人造的符号侵占着日常肌理，让城市这本厚重的立体书，正被急速压缩成一张布满条形码的华丽扉页——它急切地等待被扫描、被展示，却鲜少再被真正地阅读与栖居。

　　面对诸如此类被人为操纵过的城市现实，弗兰克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反应。他利用对光圈的把握、对角度的调试、对拍摄对象的选择，实现了移轴摄影所呈现出的失真效果。从东京晴空塔向下远眺，拔地而起的高楼在倾斜俯拍的浅景深中，如同乐高玩具搭建起的微缩模型；而博物馆内所陈列的等比缩小的圣地亚哥，又在镜头的迫近中显得格外广袤，自由延伸向地平线。

　　穿梭于作品间，观众无法辨认出拍摄对象的虚假与真实，而这正是弗兰克所期望造成的“误解”。他警醒着人们尊重并重视图像本身所代表的权力——决定如何被观看的权力，并深刻意识到展览中的一切都仅仅展现了一个人们略知一二的世界，并非全部，也并非真实。如何观察和链接这些图像所呈现出的元素，并建构脑海中的城市，对前来观展的人们而言，都是一次弥足珍贵的练习，一次争夺主体性的尝试。

　　展览的一大亮点，是一层展厅中长达18米的沉浸式视频装置《多维城市》（2021），这是艺术家与策展人将人工智能融入展览的有趣实践。弗兰克将其毕生作品归纳为41个词语，并将其放置于表格中用0-1数值量化，最终交由AI进行数据处理，以此来决策作品的选择、尺度与展示顺序，形成了一个由人工智能策展的长达76分钟的“视频展览”。

　　在弗兰克与巴斯的实验中，AI策展人已不止于工具角色，它解构了创作者的主观意志，把每件作品交由人类无法洞察的策展逻辑。当“被观看的命运”让渡给人工智能，艺术的诠释将走向怎样的远方？是通往确定性的终结，还是更加广阔的意义空间？

　　纵观弗兰克的作品，你会发现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野，图像中并没有人的存在——人作为观看的主体站立于作品之外，也作为城市日常运作里不可缺失的主体，被摄影师故意隐没在图像中。

　　近年来，人们关注城市的目光不再仅仅聚焦于扩张翻新、改造升级的建设，在更多的场域里，人们愿意放缓脚步，打开感官，汲取那些细密的声响、温暖的气味，从躁动回归于一种平静和日常，渴望那些具身在场的城市体验。

　　城市，不应只是一个抽象的浮于表层的概念，而应是一种多层次、具象化的鲜活结构。在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间，现实的复杂与人的互动交错共生，让城市的生命力于相似的脉搏间涌动。我们所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擦肩的每一个摊贩，都将拥有被观看和理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