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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务河谷。
角巴才让摄
我的故乡保安,位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老人们习惯地将这座古城分为老城和新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隆务河从一座叫夏德日的高山上流了下来,养育着我的四位爷爷和一位姑奶奶。
夏日的一天,我来到保安老城看望二爷爷的三儿子——我的尕丁叔叔。拾级而上,石板路上早已不见当年血雨腥风中的刀光剑影,只有一行高大的白杨、布满苔藓的青石,诉说着古老的往事。老屋门前有一棵百年榆树,从树根分成四叉,又若即若离相互缠绕,像缠绵故土与亲人,不愿分离的四个兄弟。如今,四位爷爷和姑奶奶先后离开人世,后人们也奔向各地工作生活,只留下会拉小提琴,喜欢读书、画画的尕丁叔叔,他和我的婶婶打理老屋,一直守在这棵老榆树旁。
保安城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已有600多年历史,至今遗存有铁城山、保安都司衙门、药王庙、关帝庙、明清驻军营房、烽火台。宣统二年,老城拥挤不堪,四十户人家迁入莲花山下一片三面环山、水道纵横的洼地,听从老人之言,村民将曼陀罗汁液掺入夯土,修建城墙、寨门、碉楼,以抗拒外敌入侵家园。
民国九年,隆务河两岸暴乱频发,守在城楼上的哨人酒醉失职,让城外人乘虚攻入,烧光了房子,住在新城的人只好又回到老城。实在住不下的,便去吾屯、郭麻日等地讨生活。民国十二年,思念故土的新城人又陆续返乡,最多时达到一百多户,为了不再酿成大祸,许多人连自家庄廓都修建了烽火台。
沿河滩往里步行几公里,便进入保安新城,尕丁叔叔带我来到铁城山下的一座烽火台前。城墙尚存,半掩于黄土。攀岩而上,青草洁净而柔软,连翘、珠芽蓼、圆穗蓼、甘青老鹳草、露蕊乌头含笑低语,洁白的曼陀罗像是孩子手中的风车落在草地上。
山顶上,空气湿润。几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山洼里叽叽喳喳。原来他们正在用烧红的灰土嘣蚕豆吃。潮湿的草稞子里布满了软糯的地皮菜,尕丁叔叔和我不一会儿就捡了半袋子。
雨停了,山雀在落日下低飞盘旋,古城保安一览无余,隆务河宛如金色绸带逶迤于山谷。当这条河从海拔4000米的高度,穿过麦秀山区的原始森林由南向北倾泻而来,2000米的落差让隆务河两岸变得深红浅绿、牛羊满山、麦浪翻滚,干梅子、桑葚、香梨缀满枝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农牧兼具,沿袭千年的藏传佛教文化“热贡艺术”浸润着他们的生活,也让隆务河沿岸的吾屯、年都乎、郭玛日、脱加、尕赛日五个自然村,成了“藏画之乡”。
曼陀罗乃梵文音译,来自印度,旋转的图案与冥想、仪式关联,象征宇宙的无限循环和生命的永恒流转,就像刻在石头上的花朵、树木的年轮、太阳之轮,而近似曼陀罗的抽象图案,所蕴含的是人们追求圆满具足的理想,完全来自大自然取之不尽的生命之力。(辛茜)
藏文化中,曼陀罗为“吉廓”,坛场,圣贤、功德聚集之意,也是积聚福德与智慧的方法、人们心中的宇宙图,无不让人从痛苦中解脱,欣慰愉悦。于是,曼陀罗的形象在精湛的热贡艺术唐卡、壁画、泥塑、木雕、木刻、砖刻浮雕、堆绣创作中无处不在,好似古城在时间褶皱里结痂的伤口,每片花瓣都含有尚未愈合的乡愁。
夜幕降临,吾屯寺的海螺声漫过草坡,随风飘荡。千朵万朵白色风车在星光下飞速旋转,把几百年的悲欣离合纺成透明的丝,缠绕在古城夜空。
在尕丁叔叔缓慢的讲述中,我那远望故乡、一身戎装的亲爷爷一时间神采奕奕走过来;二爷爷、三爷爷骑着烈马赶着牦牛群冲过寨门,在青石板上迸溅出蓝色火星;还有那纷乱中活下来的迁徙者,背着铜锅,翻过铁城山,正睁大双眼站在故乡窄小幽长的每条巷道里,欣赏着家家户户门楣、前厅之上细腻绚丽、庄严素朴的彩绘。神秘的图案、古老的神话、丰富的想象力,带给人们的是美的享受。
清澈无比的精神追求,也让我懂得:这座古城从来就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坐标,而且是黄河上游风韵无限、气势豪迈的一道风景。当曼陀罗在废墟上开出第一百零八朵花,所有离散的生命都会循着花香归来,在隆务河的金砂里显影成众神聚集的坛城,游子依恋的故土。